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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寂
喉咙像是哽着一团碎石，堵在嗓子里来回磋磨刻划，直磨到血肉模糊，呼吸都带着鲜血的味道。君息死死压着涌到舌根的血沫，乌红血泪一颗一颗从眼角滑下，尽力克制着声嗓，仍是温和道：“你从没有欠过我什么，是我先欠你的，阿昀。我带你回家，就现在。”
阿昀不答，过了许久，方才重新攒出点精力，决然道：“杀……我……别……逼我……说那个……字……”
一生恣意桀骜，临到死，哪怕是为着解脱，他也不会示弱求人。
那伪君子嘴上说着他不欠他，却拖着迟迟不肯动手。倘若那人果真如此恨他，即使眼见他落到如此惨烈的地步也非得这般折辱他，那他就挺过剩下的天罚。无非拖着一口气活生生感受雷火焚身、被雷劫劈到残余的骨骸内脏点点碎裂的痛苦罢了。
他没有立刻听见回答，片刻，那人仿佛压抑着什么，嗓音里终于带上了难以掩饰的哽咽，嘶哑而清晰地，一字一字地道：“没有天罚了，阿昀，都结束了。我带你回家，回金鳞池，我们一起。”
残破的心脏上慢慢颤抖着沁出一滴血珠，渐渐滑落，留下一道鲜红血痕，是魔龙金鲤此生唯一一滴、也是最后一滴泪，是他的心在泣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或许是因为那人几近哭泣的声嗓中深藏的悲恸和心碎令他觉得那人原来是在乎他的，又或许是那些在乎勾起了曾经被彻底消除的情意残留在神识中的一点触动，又或许是因为那句“带你回家”令他突然生出一种此生从未感受过的奇特的温情，那滴血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自行沁落。
落到地上，同那人的血和泪交缠在一起，再不可分离。
心里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涌动，像是当年初见那人时生生压制住他暴怒的沉沦和喜悦。阿昀怔愣许久，终于微弱地道：“好。”
全然顾不上满身满脸的浑浊污血，君息挣扎着聚起妖力，将那具残破骨骸小心地放在一个临时空间里，又挣扎着一点点爬向天命台。
幻海界，既处于神界之中，又游离于神界之外，能抵达天地间任何一个空间，但进去不易，出来更难。
若非抽出魂魄从命书投入轮回，便只能跳下天命台，受罡风活剐、炎火焚身之苦，才能离开。
司命现了身，浅碧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护着魔龙金鲤的骨骸，珍而重之的模样，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了句：“没用的。”
顿了顿，又道：“他的真身虽然已经损毁，永世不可挽回，但残魂尚在另一个轮回中赎罪。”
堕妖伏在地上，呆滞片刻方才反应过来，血红凤目中一时亮如星辰，艰难地回过头，嘶哑道：“怎么才能找到他，将他带回来？”
司命暗中叹息一声，抬手将一段话直接传进了他神识中，道：“找到他不难，你魂魄中融了他一片心脏，自有感应。但那个轮回……你自行参悟吧。”
然后跳到彩虹尾巴上，挥挥手，躺下去继续晒太阳。
君息郑重一点头，道了句：“多谢神君。”然后带着存放魔龙金鲤骨骸的临时空间，毫不犹豫地翻下了天命台。
呼啸的罡风剐过、灼烈的炎火焚过，他们直接跌进了仅剩一小片区域的原东荒帝城、如今的长星宫中，那个水池里。
坠入池底，君息挣扎着残破的躯体，打开了临时空间，尽量维持着温和平缓的嗓音，故作轻快道：“阿昀，我们回家了。”
没有回应。空间里极其安静，只有他自己的喘息。
他咬着牙，用尽全力一点点爬过去，拖出一条磨碎无数血肉的乌红痕迹，慢慢穿过骨骸的间隙，却在离那颗残破的心脏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过了片刻，带着点小心翼翼，轻声唤道：“阿昀，到家了。”
也许他只是太累太虚弱了。他这么想着，尽力放缓呼吸等了一会。
仍是没有任何回答，甚至连在天命台下尚且会偶尔微弱跳动一下的心脏都没有丝毫动静。而他们离开那里也不过须臾。
整个空间里仿佛只有他自己。
一如前世的纯阳王宫，他眼睁睁看着那人化骨而死。他们一生爱恨交错，走到最后，他只握住了那人残留的一片衣角。
他微弱的呼唤，在空旷破败的宫殿里连一点回声都激不起来。
一如当年融合幻境被羽民追杀时的溶洞里，他们的九幽黄泉。明明是他们两个人身处其中，那人明明就严严实实覆在他身上，口鼻都触在他耳颈旁，他却感知不到他的任何气息。
无论他说什么，好听的，不好听的，情意也好，仇恨也罢，那人都再不肯理他。
一如后来的祭台之上，那人死于他穿心一剑。蛊虫修补好他的躯体，他带着满身汹涌而出的心血，垂下目光“看”着他，瞳仁中却映不出他的面容。
哪怕他抱紧他，亲吻他，甚至活生生消融在他面前，他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堕妖伏在地上，鲜血淋漓的手指死死抓着地面，又等了许久，终于仅能用气音颤声唤道：“阿昀……”
却是再也无法开口。喉咙里塞满了尖锐的碎石般，嗓音已然嘶哑破碎，连呼吸都像是一同被阻断。
终于明白临走时司命神君那句“没用的”是什么意思。
躯体残破到如此地步，还能悬着一口气而不死，不过是因着天道的契约，留着他一条命，要他活生生感受雷火加身之刑，直到连骨骸都一点点碎裂成泥泞，彻底消亡。
这是阿昀以命换命的代价。
离开了受刑之地，失去了契约的护持，最后一口气也就随之消散了。
这个曾在东荒帝城陪伴他多少万年，这个曾献祭般奉给他一段至真至纯的情意、一颗炽烈如火的赤诚之心，这个曾无数次被他亲手抹杀痛苦挣扎后方才滋生出的感情、却又无数次在漫长的时光中慢慢积攒，哪怕最后怀着对他的无尽怨恨，也会顺着残留在神识中的一点心动，倾尽一切去换他一线重回世间的机会的远古神物真身，终究死在他眼前，甚至是死在他手里。
他来到天地之间，风云震荡；他活在祖神座下，万众瞩目；他离开这个世间，悄无声息。
如同当年祭台上的少昀一般，只在生命的尽头极其微弱地同他道了声：“好。”算是他最后的遗言。
当年初识时一见惊艳一眼沉沦，可曾有谁想过，跌跌撞撞煎熬过几场轮回，步步行来，步步鲜血，终究只换得个一死一伤的惨烈结局？
君息艰难地抬起头，全身颤抖着，慢慢爬过去，终是阖上眼，沾满污浊妖血的薄唇轻轻吻住那颗已然开始变凉的残破心脏，半晌，用气音道：“我们回家……”
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哀伤到极致，连哭都哭不出来，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生生感受着那些悲恸和绝望化成一块粗粝的石头，按在他的心脏上慢慢碾磨，渐渐磨成一滩腐烂的血肉泥浆。
阿昀曾许了他一个家，如今他终于将他带回了他们的家，他却已永远无法知晓。
他甚至没有机会同他道一声永别。
妖骨在躯体中一点点蛮横地生长、穿刺，无数破碎的神骨残片瓦砾般嵌进他残破的血肉，被一片片顶出，将整个躯体、魂魄生生撕裂凌迟般的痛，也不及他心上半分。
骨骸上遍布着深深浅浅的裂痕，几乎要就此散落碎裂般，是天罚极刑留下的痕迹。他无意识地一寸一寸触过，一遍一遍，近乎自虐般，不断想象着阿昀受刑的每一时，每一刻，想象着那么漫长的岁月，那么痛苦的折磨，残忍酷烈，没有停歇没有尽头，他又是怎样一点一点煎熬着挺过，神识都几度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他茫然无措地陪着魔龙金鲤的骨骸，说不好待了多久，或许是十天半月，或许是一年半载，又或许是百年千年甚至更加漫长。神识空白，浑浑噩噩，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待他终于接受了阿昀已经彻底死去，天地间再也不会有那个付出一切去换他回归的远古神物的事实，躯体魂魄中那些破碎般的痛苦都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全然消失了。他一身妖骨一身伤痕都已长好，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堕妖。
于是君息循着本能，将空间布置成当年金鳞池下他亲手教阿昀布置的居所的模样，最后吻了吻那颗死寂的心脏，运转妖力，将此处凝成一个巨大的冰晶陵墓，连同他全身的神骨碎片一起封印其中。
隔着朦胧的冰晶，他与骨骸静静地对望了许久，一如他们当年在金鳞池上隔着无形的结界沉默相视。
只是对面的阿昀再也不会冷漠寒凉地盯着他，骂一声“伪君子”，再也不会拍着巨大的龙尾狠狠冲|撞结界，再也不会挺着森寒凌厉的背鳍在金红池水中展示着矫健的躯体，连呼吸脉搏都不再有，安静得像是当年王城学宫金鳞殿上那幅封印着他真身的壁画。
历经那么多年的挣扎和折磨后，东荒神帝和魔龙金鲤的骨骸终于可以在永恒的寂静中陪伴着彼此，再不受世间任何外物痛苦侵扰，直到时光的尽头。
如同当年极南火漠的岩洞中，那人曾亲口许给他的，生生世世。
随后他踏上半空，抬手拂袖。原本不算太大的一池碧水蓦地扭曲扩散，直到宽广无垠，映着一轮骄阳，折射出满目金红辉光，如同一片燃烧跳跃的火海。
池畔无声地竖起一面巨大水镜，题着几个古朴苍劲的字：金鳞池。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再度抬手，将整个区域包括那点残留的殿宇都一起封印在虚空中，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阿昀的真身已经葬在此处，但司命说，他的魂魄，少昀，还在另一个轮回中赎罪。
其实他有什么罪呢？无非是当年初见时不该一眼沉沦，后来不该几次三番对他动心，以至相思入骨，不可磨灭，执意要让本已羽化的他重回天地间；以至追随他坠入轮回，日日相对却求而不得，为天魔恶念所引|诱。
都是他君息的罪孽罢了。
而他要将他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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