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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胥元七十
第四日果然是被耽搁了下来。
一早闻讯后,俞衡立即去了马厩,里头情形不算太糟,但也好不到哪去。俞衡首先便是去瞧粪便,连着查看了几间马舍的,大致放下了心。
不是大事,也谈不上病,吃坏了东西闹闹肚子,就跟人似的。
俞衡试了试此刻给马吃的水,冰凉刺骨。待了这么一会,他身上已觉得冷了,马厩里既不够暖和,马儿身上披的也还只是薄席子。照这么着,再耽搁一日他们也动不了身。
俞衡问伙计要火盆,伙计起初很为难,马厩这种地方,烧烧柴火得了,哪里用得着糟蹋火盆。后来还是银子好使,伙计二话没说,乐乐呵呵地弄来了七八只火盆,又往马槽里添了热水。说白了,这些战马金贵,不能跟寻常骡子似的,往糙了伺候。
一切安置好了,俞衡才去看了眼三白。
三白好得很,见他来了哼哧一声,嘴里正嚼着干草。
俞衡一乐,拍了拍它的前额,夸道:“争气。”
愈往深了走,不精神的马匹是愈来愈多,马厩里的味道自是不必说了。时不时来看一眼的人不少,但都没人愿意多待。俞衡掩着鼻子对三白说:“难为你了。”
他又往里去,来到最尽头的一间马舍前,只见玄珠可怜兮兮地站在里头,见了他,粗声呼出一口气,没精打采的。这事也是真没法子,俞衡从怀中掏出根红萝卜来,玄珠虽没平日里的生气,却也凑过来眼巴巴吃了,俞衡抚了抚它的鬃毛,安慰道:“乖,明儿就好了。”
从马厩出来,一下子神清气爽,俞衡这才得以畅快呼吸。
他抬起胳膊嗅了嗅自己,还好,没沾上什么怪味。
马跑不了,在此地歇脚的过路人大多不得不留在了驿站中。屋外寒冷,长久地待在外头也不是办法。
俞衡绞尽脑汁地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不知戊宁这会起了没有。
出了屋子,他就不好意思再回去了。比起在屋里局促地跟戊宁两两相对,他倒是还能在这天寒地冻的外头再待一会。
实在是,太难为情了。
俞衡不想回想,可一闲下来,昨夜的情景就不由自主地浮上脑海。
比赤身纠缠还羞耻。
后来他看着戊宁退开去,看着戊宁滚动的喉结,看着戊宁舔了舔嘴唇,看着戊宁的口张张合合,似乎说了些戏谑他的话。他身子里有一团火,烧着他的耳朵,烧得他要崩溃了。他记得自己跳下地,像个……一样去缠着戊宁,最后是戊宁反过来对他说了句别心急,他才知道要臊似的,虽然后头也没再做什么。
俞衡懊恼地抓抓头发,眼下光是暗自回想,他就已经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真不知昨夜是怎么还能安然睡去的。
真他娘的是疯了。
俞衡使劲拍了两下自己又要烧起来的脸,他真得找点事情做。
他想起在苏府时,徐叔曾用白面掺锅底灰医治过马儿的痢疾,方子他大致还记得,便打算上厨房看看。
檐下拐角处,俞衡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他的心在看清来人后重重顿了一下。那人脸上先后闪过惊讶和闪躲,最终渐渐归于迎面的愤怒,盯着他的眼神锋利得像刀子。
俞衡与之相视片刻,勉强回神后,躬身往边上退去一步,涩声开口:“桢少子。”
戊桢不回应他,也不动作,俞衡只好硬着头皮道:“小的先退下了。”
错身之际,戊桢一把擒住了他,下劲之大,足以见其怒意。俞衡只好僵硬地转过身来,沉默地垂下了眼。
戊桢的话语从牙缝里挤出来:“你真的是匀国人?”
俞衡知道他想问这个,但真听到了,胸口还是为之一滞,他望了望四周,确保四下无人,才沉沉答了一声:“是。”
戊桢猛地将他推至墙根处,揪着他的衣襟低吼道:“你来大凛是何居心?啊?谁让你来的?你究竟是谁?”
戊桢大抵以为他的存在不过是这一年来的事,俞衡无从解释,也没必要解释,只道:“小的绝非带着任何目的来此,从前没有,今日也没有,这一点,少子可以放心。”
“放心?”戊桢嗤笑一声,像是听见了极荒谬的事,“你叫我如何放心?此事恐怕已经不是秘密了罢,有多少人知道?是不是有多少人知道就要死多少人!”
俞衡的脸色白了白,低声道:“不会的……”
戊桢看他的神色,心中五味杂陈,愤恨却又不忍,怎么都是难受。他冷静了一些,松开俞衡,别开眼去,冷冷道:“你欠我两条命,你记得么?”
“记得。”
“若我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可尽管吩咐,这是你说的。”
“是。”
“那你把命还我。”戊桢转过来,死死盯着他,“现在。”
俞衡一怔,见戊桢毫无玩笑的意味,他苦涩道:“少子,小的这条命是您救的,是小的欠您的,您拿回天经地义,只是如今……还不行。”
“我也可以不拿你的命,只要你立即离开大凛,回到你的地方去,一辈子不要回来,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戊桢转眼便改了口,却是步步紧逼,俞衡垂下了头,心中无力,道:“小的恕难从命。”
他顽固的答复再次激怒了戊桢:“为何?你不是说来大凛没有目的么?没有目的为何不肯走?你若是担心路途艰险我可以派人一路护送你,还是你就是有尚未达成的目的?”
“若有一日王爷不再需要小的,小的自会离开。”
戊桢戚然哂笑,道:“是了,我还要问问你,你到七哥身边究竟有何居心,你知不知道一旦你的来历彻底公之于众,你会害死七哥的!”
“……嗯。”
“你不是喜欢七哥么?你难道想害他?你为何不肯走?大凛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俞衡苦笑一声,这话俞彦很久之前也曾对他说过,可他该来何处该去何方,还有他的命,从来不是他自己能做主的。
戊桢气息沉重,二人沉默了好半晌,他再次开口:“七哥他……他对你好么?”
俞衡心头颤了颤,酸甜苦涩,他都尝过,若非要说哪种滋味更多的话……
“好。”
“你以为他对你有多好?你难道忘了他要与连小姐成亲么?就在正月,近在眼前了,他告诉你了么?你以为他还能对你好多久?”
戊桢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质问只让俞衡更加哑口无言。他知道,他没忘,可戊宁从未提过,他便当做不知道,更不会舍得问。他是个得了主子宠幸的侍卫,每一日都像是偷来的,若戊宁成了亲,他不过就是回到仅仅是个侍卫的时候,也没什么。
“少子,小的还得去寻些医治马匹泻痢的食材,不便在此多耽搁了,容小的告退。”
“你装什么糊涂!”戊桢再次截住了他,捉住他一只胳膊,不让他落荒而逃,“我不管你是谁,我也可以相信你的为人,可是七哥他、他……你不知道他有多恨匀国人!他明知你是匀国人还留你在身边,从前我也以为他是在意你,可是、可是,这么久了,你应当比我更清楚,你敢信他是别无目的么?他连王族的人都能下得去手,连我……如今他是保护了你,可将来呢?你就没想过有一日他可能也会杀了你!”
俞衡垂下眼,微微启唇,低声道:“想过,可小的相信王爷。”
戊桢气急败坏,他抓起俞衡的手,用双手紧紧握着,迫切道:“我送你走,回了圜州我就送你走,我母妃母家有值得信赖的人,可以护你过疆界。”
俞衡有些看不懂戊桢的神情,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戊桢低下头看着俞衡的手,情不自禁握得更紧了一点,他捏着手中的指节,一时忆起了他在墓穴中找到俞衡的那日,脑海中的画面是墓道和小小的火堆,他喃喃道:“我送你回匀国,就当你把命还我。”
“你们都在这啊。”
突兀的人声打破了一时的静默,也彻底打断了二人间的对话。那声音让戊桢骇然,他蓦地松开了俞衡的手,甚至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俞衡亦是僵了脸色。
戊宁不动声色地走来,见这二人脸色一个赛一个地白,揶揄道:“说上话了?”
无人应答。
他也不在意,接着道:“马厩的情形本王听说了,你们二人可去看过了?”
“王爷……”俞衡拿不准戊宁是否听见了方才他们的对话,又或是听见了多少,他担忧地看了眼戊桢,二人之间诡异的沉默在加深着各自的不安。
戊宁倒像是真的没有听见什么似的,若无其事又自然地碰了碰俞衡的脸,噙着笑意问:“悄悄摸摸起得这般早,是在躲本王么?”
“小的不敢。”俞衡神色僵硬,眼下的气氛是显而易见地古怪,可戊宁这时候却在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捉弄他不要紧,他只担心戊宁为难戊桢。
“昨夜没让你累着,也不多睡会。”
俞衡不自觉捏紧了拳,他无暇害臊,只觉窘迫。
“你这是要去做什么?”戊宁又问。
“小的想去厨房寻些白面和锅底灰,试试止住马匹的泻痢。”
“哦?还有这样的法子?”戊宁有些好奇,挑了挑眉,“若有法子尽快医治自然是好,你去罢。”
“王爷……”俞衡神色透出焦虑,戊宁这是有意要支开他。他还想说点什么,却让戊宁阻止道:“本王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去罢。”
俞衡听得出来,戊宁此时的语气,已容不得他再忤逆。他忧心地瞧瞧戊桢,这少年脸上已是褪尽了血色,他欲言又止,抿紧了唇,再次望向戊宁,戊宁朝他点了点头。
俞衡于是狠狠心,将这一切留在了身后。
当只剩下二人相对时,一直未吭声的戊桢,已是前所未有地恐惧。
自从什户别院那日之后,他与戊宁就未这般单独相处过。戊宁待他如常,像是一切从未发生一般。而眼下,他不知戊宁是否听见了他对俞衡说的话,不知戊宁是否看出了什么。
戊宁瞧着戊桢,心中不住地叹息。
戊桢比俞衡还要怕他,且不及俞衡半分会掩藏那份恐惧。
“桢儿。”
他看见戊桢听见这一声,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戊宁愣了愣,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却让戊桢害怕得躲开了。
戊宁的手讪讪地举在半空,终是无力地垂了下来。
“桢儿,七哥给你赔个不是,你心中有怨有恨有委屈,尽管冲七哥来。”
戊桢像是没有听见。
“当初来路上,分别时七哥将他托付给你,你做得很好,七哥也还未对你道过一声谢。”
戊桢低着头,依旧是沉默不言。
“七哥没有早些同你说这两句话,拖着拖着,愈发不知该如何对你开口。此时再来说,七哥知道迟了,但这两句话皆是七哥的真心之言。”
“呵,真心之言。”戊桢兀地笑了一声,“你真心谢我,也真心歉疚,但你当时还是想杀了我,对么?”
这回轮到戊宁久久地不言语。
戊桢偏着脑袋,看起来像是在赌气,可戊宁知道戊桢是不敢看他,他叹了口气,道:“那一日,本王确实是杀红了眼,若非俞衡拦那一下……但是桢儿,本王……”戊宁渐渐说不下去了,如今事后说再多也是无用,没有什么但是,他在那一刻起过的杀心是真的,再多的理由也无法情有可原。
今日看来他只是吓着了戊桢,可他们都明白,他已将这份兄弟情谊杀死了,如何都回不去了。
“我会说出去的。”戊桢忽然抬起头来,红着眼直直望向戊宁,“我会说你身边养着匀国人,居心叵测!”
“你打算说给谁听?”
“我会告诉所有人,告诉全天下!”
“你不会的。”
“若我真说了呢?你还是会想杀了我么?”
“不会。”
“倘若那日俞衡没拦着你,你今日还会歉疚么?不会了罢,你只会觉得很麻烦,不好同我母妃交代。”戊桢的声音带了哽咽。
戊宁皱了皱眉,“你胡思乱想什么,没有这种倘若。”
“七哥,你带俞衡在身边是为了什么?你明知道他是……你真的只是宠幸他么?换一个人不行么?弑亲王,弑同根,够你杀头一百回了,究竟是什么样的缘由,非俞衡不可呢?你留着他就永远都要防着旁人,若有下一回,你还是要为一个人杀了一群人么?”
戊宁没有回答这些话,而是看了戊桢许久,忽然道:“所以若那日是你,你会舍弃他。”
戊桢闻言一凛,眼中有片刻的狰狞和挣扎。
“将他交给蒙王,看着蒙王杀了他一人,好让剩下的所有人活着。”
“不,不是……”
“本王不会。”戊宁顿了顿,“你说得对,本王确实并非仅仅是宠幸他,而是需要他替本王做一件事,且这件事非他不可,但无论本王是宠幸他还是利用他,本王都不会。”
戊桢眼中猩红,屏息咬着牙。
“桢儿,其实你不恨匀国人。当年你还小,胥元元年同匀国的那场仗,于你而言只是后人口中的陈说与史册上的记述,你是正统的大凛王族血脉,你对匀国的恨意,只源于你自小便被教导匀国是仇敌,祖辈几十年来的仇怨,必须铭记在心,但其实你不恨匀国人。”
戊桢不敢轻易作声,他猜不透戊宁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你也不恨他。”
戊桢浑身一震。
“所以你不会懂本王有多痛恨匀国人,就有多珍惜他。没有人能将他从本王身边带走。”
戊桢骇然抬头,顿时心中大乱,方才的话戊宁听见了!
“桢儿,你看上谁都可以,”戊宁平静地注视着他,用一种审视且洞悉了他的眼神,“唯独他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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