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火同殇

　　百年后。

　　“王姊如晤：

　　见字如面。

　　事发突然，祸如天降，碧落瀚海已成炼狱矣。弟眼见臣民涂炭，却得以苟全性命，午夜梦回，每每心如泣血，恨我无力回天。”

　　泷风颜手中攥着半张鲛绢残片，文字沁着暗红的血色，行文草率，字字颤抖，竟仿佛是被人直接从衣物上撕下来的。

　　从这潦草的字体上，已完全看不出昔日镜言公子的文采风流。

　　“……弟少轻狂，忝为王族嫡子，却终日倚红偎翠、放浪形骸。族中重担，竟悉数加于王姊纤弱之躯，而浑然不知君之苦心。”

　　她凝目而望，手中鲛绢寸寸碎裂，如蝴蝶般随风翻飞不见。

　　泷风颜并非战神，在军力与敌方有着明显差距时终于不敌，苟延残喘般的挣扎也已经无以为继。下属三千骊龙全军罹难，孤城上唯有她一人孑立，风姿傲岸，衣裳染血。

　　臻至圣品的古剑南溟已经龟裂，剑身遍布狰狞的裂纹。她从万丈城楼上低头俯瞰，冥河如血河，残剑枯骨铺满战场，凄风萧萧。

　　三大战争兵器封锁住突围的方向，每一尊都散发着史前巨兽般的浩荡气息，非一般尊者可以媲美。

　　天罗地网，逃无可逃。

　　泷风颜握剑，清冷的杀气冲入脑海，眼中的一丝一毫都分外清晰。她纵身而起，血衣翩跹，迎着灼目火光冲锋！

　　生与死的决战前，那少年的字迹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字字如血——

　　“……弟少不知愁，今悔则晚矣，痛定思痛，复何言哉！为今之计，唯有冒生死之险，入禁地堕龙渊，以期脱胎换骨归来。若弟埋骨深渊，君莫恻然，此为英雄之冢，葬之幸甚，不负我真龙之血。

　　“然则弟死无妨，海族之重责，复将累君，此我之过矣，苦思冥想，更无他法。另，今生与君为血亲，实乃三生有幸，于愿足矣！

　　愚弟镜言泣笔。”

　　原来你也长大了啊……镜言。你不再是纯白的赤子，也将和我一样走上无情的仙道，从此披荆斩棘，不进则死。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希望啊……可为什么又有些想念那个无邪的少年呢？呵，是我太矫情了吗？明明你也像个男人一样学会了担当，连生死都视之淡然，不堕龙血之英烈，不负父王之声名，成为肩负一族的新任海皇。

　　这样很好。我们海族的新王，与海天同在，与命运为敌，绝不为奴！

　　我也就……放心了啊！

　　残损的剑身如镜面，映照着少女的面容，寂寞如雪，淡远如莲。她的表情那么平静，眼神却亮得可怕，仿佛有烈焰在炽热燃烧。

　　操纵战兵的三大尊者满是戏谑的神情，他们每一个出手都稳胜泷风颜，何况三人一同动手？

　　只可惜尊者实力不容轻辱，即使同时出手，也无法将这个女人生擒。否则的话，无论是对冥后还是天枢，都能够起到一定的掣肘之效。

　　真是可惜了……战兵内，冷若冰霜的妩媚少女冷哼。她是紫珥皇族的宗室，受封“紫萝郡主”衔。数百年前那一场风波对整个皇族影响都是极大，上至皇室，下至普通宗亲，都对泷风颜充满杀意。

　　“杀了她。”居中的战争兵器中传出一道冷冷的命令，“无需生擒，就地格杀！重复军令，就地格杀！”

　　“是！”

　　“是！”

　　三大战兵都属炎系，水火相克，她的水龙族血脉被严重削弱，对依赖血脉的妖族而言是致命的。但泷风颜同时有着凤凰之血，背后一对辉煌的光羽舒展，凰血被激发到极致，速度如幻影，动辄如风雷随身。

　　“区区鼠辈，也会垂死挣扎么？”紫萝郡主冷笑，“那么就陪你玩玩。”

　　烈炎升腾，如蛟龙般嘶吼咆哮，速度极快。而另外两大战兵也迅速做出反应，赤红烈火结为绳索，将泷风颜重重围杀。

　　被烈火如茧一般包裹，她只能收缩羽翼，在狭小的空间内辗转腾挪，处境艰难。又想起和敖篁之一起对战红莲帝师的那一日，也是这样逼人的红炎烈火……也是这样山崩般的无可抗拒……浴血的皇，意识承受了双重污染，却依然记得保护她的诺言……

　　你在哪里呢？你也在我所看不见的远方奋力厮杀吗？你的心里……是否也在期待着我们重逢的那一天？

　　敖篁之……

　　我也是……很想再见到你啊！

　　泷风颜陡然抬头，瞳孔中赤金光泽流转。南溟剑爆发出极其耀眼的光芒，几如旭日初升！

　　极烈之枪！

　　那是超越一切时间空间的绝世一剑，再现了敖篁之枪锋威严狂烈的神威。火焰之茧瞬息被撕裂，冰蓝色的长发飞舞，少女背后神鸟的图腾闪灭，如凤凰浴火重生。

　　但作为代价，追随她数千年的南溟剑片片碎裂，化为光点消失不见。

　　“真是顽强。”紫萝郡主皱眉，对她而言这不过是个小麻烦而已，凤凰虽有涅槃之力，泷风颜却只是一个血脉不纯的杂种，撑不了多久。

　　让她微微惊栗的是那个女孩的眼瞳……炽烈如火，璀璨如金，带着太古洪荒般的威严，仿佛在挑衅一位尊贵的古神。

　　“啧。”紫萝郡主勒住战兵，打出最高的暗语，低声道：“明明是个不纯的杂种……体内的神血却在沸腾吗？”

　　“是我的过失……对你这样危险的敌人，还是要赐予最盛大的死亡啊！”

　　三大战兵同时咆哮，火光凝聚，狰狞如剑。当刺目的金色散去后，那三尊庞大如凶兽的战争兵器都不见了，剩下的是一柄横贯天地的火焰巨剑！

　　重剑垂落，如神明审判苍生。

　　这一剑的威仪远不是泷风颜所能抵挡的，已经超越了尊者的极限，踏入了主宰的领域。即使南溟剑仍在手中，她也无力抗拒此一击。

　　但泷风颜依然昂着头，冷冷地盯着剑锋。那个男人说的对……她不会丢他的脸，不会丢师父的脸，更不会丢敖篁之的脸。

　　龙族的太子妃，与他同享千万年的光辉。可以死，但绝不会败！

　　羽翼被撕裂……

　　□□被毁灭……

　　灵魂被点燃……

　　现在的泷风颜离魂飞魄散仅仅一线之差，她从未如此之近地触摸真正的死亡。然而死的终极就是身死魂灭吗？是亘古的冰冷黑暗吗？

　　这就是……死亡了吗？她心底有个声音在茫然地回荡。

　　“真是……愚钝的看法啊。”

　　耳边忽然有个女人在低笑，她说着古奥的神代语言，声音冰冷而雍容高贵，似神明在对凡人下旨。

　　“结束了……”紫萝郡主看着泷风颜身死道消，感受着她的灵魂湮灭，她长长地松了口气。

　　“泷风颜已死，随本宫回……”她突然顿住了，瞳孔剧烈收缩，死死地盯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

　　一片虚无中，蓦然有奇异的火焰燃起。不是凤凰神族发动涅槃秘术那种耀眼的金红火焰，而是一种幽暗、寒冷、深邃的黑色火焰，并无半点生机，反而弥漫着纯粹的死亡气息。

　　黑色的火焰如有灵性，凝聚成虚幻的神鸟。那只巨鸟虚影羽毛漆黑，曼妙峥嵘，如神明又如恶鬼。它发出重生般喜悦的鸣叫，孤飞唳天，翼载长云！

　　“这是……”三大尊者同时战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泷风颜踏着火焰走出，她的长发完全变成幽暗的黑色，黑瞳深邃如深渊，染血衣裳化为纯黑的长裙。

　　她面如寒霜，一身幽黑，仿佛死神降临大地。

　　追溯到无尽遥远的太古神代……

　　那是一个极尽辉煌的年代，无论物质还是精神都达到今人难以揣测的巅峰，其漫长的历史远超大破灭后的现世。

　　在那个时代，与天同寿、全知全能的神亦有多位，极盛时期，甚至号称“三千神明”。而龙族与凤凰族的先祖都是太古神明，相互敌对了漫长岁月。

　　龙族的一位神子与凤凰的神女发生禁忌之恋，生下了世所不容的女儿。那个被视为耻辱的女孩却逆天而上，被神帝之一明煌古珈封为护法弟子，成为第一位主宰死亡的神！

　　死神虽死，一念不灭，她的力量沉睡在凰血深处。她的血脉从未被继承过，因为她所属意的后人……只会是同时流着龙凰之血的混血之子。

　　又因为修行明煌古珈创下的《北冥神功》，那位死神终于选择了满意的传人。

　　她的后裔，将被称为……龙雀！

　　“卑微的生者啊……”泷风颜开口了，但她的声音苍凉古老，气息高高在上，“未曾历经死亡之美，何以妄论生死？”

　　“神临……是神临？！”

　　并非泷风颜在说话，而是泯灭了亿万载的太古之神借了她的身体开口。神体和圣体虽然同为至强之体，但圣体永远无法唤来祖神的魂灵，也无法借助那伟大的力量。

　　神临的概率极低，但一旦功成……必将所向无敌！

　　“以凡俗贱躯冒犯真神，生者，吾赐汝等以死刑。”死神淡淡地说，她冷漠的黑瞳扫过三尊战争兵器，仿佛在看待一堆纸糊的玩具。

　　素白毫无血色的手向前一握，死神凭空抓住了一把巨大的黑色镰刀。她平静地举起镰刀，速度极缓，尊者们却骇然发觉自己无从闪躲。

　　那是如因果神箭一样匪夷所思的手段，死神之镰一出……则必然收割生命。

　　“真是……最盛大的死亡啊。”紫萝郡主喃喃地说，她痴痴地注视着镰刀的轨迹，气息忽然崩解消散，再也无需思考了。

　　三件战兵丝毫无损，依然狰狞可怖。但掌控它们的主人……都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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