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

　　龚姬步出假山石后不缓不慢地朝着我们走了过来，待得离吕姬尚有三步远的地方，将手笼在袖中立住。她的脸恰好面向郭叔身旁两个家丁手里所提灯笼发出的灯光，只见她脸上红扑扑的，眼神依然是淡定如水。她的身影恰好隔在郭叔与吕姬与湖水之间，含着笑看着吕姬。

　　郭叔噫了一声，看清楚是龚姬后，方道，“龚姨娘，您也在这，倒真是巧了。”

　　吕姬笑道，“原来姐姐也在这儿，我说怪道席上怎么一会就不见姐姐的影了，原来也是到这儿来散心了？”

　　龚姬笑道，“可不是，才刚喝了一点酒，觉得头有点儿晕，正想着出来走走呢。”

　　吕姬看我一眼，又转向龚姬微笑道，“素日里我一直都不知道姐姐有此等雅兴，只是在那假山石后不会觉得冷吗？”

　　龚姬转头向郭叔道，“郭叔，我刚才到这院子里来本是想着散散酒意，因贪图湖水边凉快，故多坐了一会。不一会便听到尘儿吹笛，我觉得好听，不欲出来打断，因此就在假山石后立着。没想你们就来到跟前了。”

　　郭叔看一眼吕姬，又再看一眼龚姬，眼光又向我这边瞄了一圈，还没开口说话。我心中一凛：这人是个老狐狸，只怕不好瞒过去。

　　郭叔只停顿了一会，便笑道，“今年是年三十，喝多一点是自然常情，我家老婆子不也是一天到晚嘱咐我别喝多嘛，这个我懂得的，当然要散散，当然要散散！龚姨娘，您还是赶紧回前面去吧，免得王爷身前一个人也没有。”他又是转向吕姬道，“吕姨娘，我们还是赶紧找找您的镯子吧，过一会儿就要放烟花爆竹，那声可大，震得耳朵都快聋了。到时更不好找，您说是不是？呵呵。”

　　龚姬道，“我跟吕姨娘向来亲如姐妹，她丢了东西就好比我丢了东西，怎有我先回去的理？不若我也帮找找吧，没准就是我先找着了呢！”

　　吕姬微笑不语，郭叔道，“那敢情好，只是两位姨娘都是屋里人，这等粗重活怕你俩干不惯，还是我们来吧。”

　　龚姬笑道，“不妨事的，既已在此，还是帮些忙才好。”转回头向小芙道，“小芙，你家姨娘的镯子你记得是掉在哪？”声音却是冰冰冷冷。

　　小芙好象吓了一跳，身体抖了一会，低声回道，“好象……好象在假山后面……我也不太记得了。”

　　吕姬道，“那咱们就先从那儿找起吧。”

　　龚姬笑道，“妹妹可真是急性子，你都不问清楚一些。这么大的园子若是记错了地方，我看就凭咱们几个一个晚上都找不着。”

　　吕姬本来已迈了步，此时听她这一说，不得不停下来，笑道，“怎么，姐姐还疑心起我的下人来？”

　　龚姬道，“这哪来的话，只是姐姐想替妹妹快些找到镯子，故此要问得清楚一些。要不然连到底是被人摸了去还是不小心掉了来都分不清楚，那样还是妹妹你吃亏。”

　　小芙脸色惨白，说不出一句话。吕姬道，“难为姐姐这样为我着想，真要谢谢姐姐了。我素来是信得过小芙这丫头的，她说是掉在这园子里，就必定是落在这儿了。”

　　我和谢六立在一旁，听得她俩如此皮笑肉不笑地对话，觉得现在的矛头竟被龚姬不知不觉地带到小芙身上。我本觉得小芙没什么可担心的，可是转念一想，为什么小芙的神色一直不自然，从头到尾都吞吞吐吐？心中一惊，顿感不妙。

　　这边龚姬却是诚恳地道，“妹妹，我说你年纪还小，对这下人啊心里还是得留着几分。我也知道小芙在你身边很久了，可是你我情同姐妹我才会这样替她着想。若是摆到府里其它人心里，未必是这样认为了。”

　　吕姬有点脸上挂不住，她也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只得道，“姐姐这话怎么说的。”

　　龚姬对郭叔道，“郭叔，我素来也是信您老人家的。大节下里吕妹妹丢了东西，这是阖府里打我进门时从来都没有过的事。小芙当然最得吕妹妹的心，自不会做这样的事。但要正咱府里的视听，堵那下人之口，咱们也不得不稍微做个样子啊。”

　　郭叔小眼一眯，也不表态，转头向吕姬道，“吕姨娘，您说呢？”

　　吕姬脸色微微泛红，胸口略有些急促起伏，只不说话。小芙此时更是面无人色，整个头垂得低低的，一双垂在裙边的手簌簌发抖。

　　我心里暗叹，小芙你这回可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本来吕姬只是以镯子做一个幌子，要来花园里拿龚姬是真。可为了要将戏演足演好，演给郭叔看，那只镯子现在只怕就在你的身上吧！本来也不必非得将镯子非带在你身上不可，可是要将这出戏演得逼真些，我想吕姬肯定会让你带着，这也可以从小芙进园后一直紧张的神情中窥见一二。

　　现在吕姬被龚姬拿话逼住，面前又有郭叔在，她拿什么来救你？

　　吕姬勉强道，“依我看咱们还是先在园子里寻一寻，若寻不着再说吧。”

　　龚姬笑道，“妹妹好糊涂，这儿人少园子大，大家伙儿也不是时时在一块。要是真寻不着镯子也就罢了，依我看，只怕一会儿还会从身上往下掉镯子呢。”说罢掩嘴轻笑。

　　吕姬道，“姐姐说笑了，焉有此理。”

　　龚姬道，“我也只不过白说说罢了，妹妹是个明白人。”言罢向郭叔道，“郭叔，还是劳烦您老人家做个样子吧。”

　　小芙听到这里已知大势已去，登时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只向着吕姬道，“姨娘救我！姨娘救我！”

　　吕姬脸上尴尬不已，轻斥道，“你胡说什么，快起来！”

　　郭叔此时上前道，“小芙，你还是直接说出来吧，趁这会子人少，咱也不要将事态弄得太大了，是怎么的就怎么的吧。”

　　我静静地退出了圈子，和谢六并排立着，郭叔及两位姨娘的身影挡住了灯笼的光，将三人的身周都涂上了淡金色的光圈。小芙跪在地上哀哀地哭泣着，吕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龚姬只含着一抹浅笑镇定地看着小芙。

　　我心里觉得有些难受，觉得自己好象是不知不觉为他人做了一次嫁衣裳，而且结局却突兀地不在自己意料之中。本想着是龚姬会处在多么一个不妙的境地，可到头来却是累及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

　　龚姬的眼神恰在此时扫了过来，本来清冷的眼神里带上了些微暖意。我忙别过了头，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我刚才不吹那曲，或许现在跪在地上的便不是小芙。不论我吹与不吹，终有一人会为这事担上责任，罪名却是大不相同。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经过了这么长的言辞交锋，那湖面上的涟漪早已应当是散去，恢复得平平静静，仿若根本就没有那些曾有的甜言蜜语了罢。

　　镯子终究是找了出来，自然是在该它在的人身上。

　　其后众人各归其位，继续在烟花爆竹声中迎来新的一年，面色依然是个个欢欣异常，只是这暗底里究竟是谁家欢喜谁家忧呢？

　　初三那天傍晚，小芙卷着不多的包裹由人从后门谴走，我终究拗不过自己负疚的心理，赶到后门送她。

　　小芙穿着半旧的棉袄，开春里的寒雪未消，只冻得她脸蛋红通通的。我立在门边看她，她垂首看着地下。旁边的家丁轻轻咳了一声，退开几步。

　　我从怀里掏出两串钱，这是我来府里省下来的月例，上前一步塞在她的手里，只觉得她的指尖冰冷。她看到钱轻轻瑟缩了一下，抬眼看我，眼中泪光闪烁。

　　我轻声道，“我也没多少可以给你的……”

　　小芙哽咽道，“尘儿，我……我对不住你，长庆堂那事是……”

　　我不待她说完，便阻住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必说了，我能理解，你不过也是为别人罢了。”

　　小芙低下头，两行眼泪沿着面颊滚落了下来。

　　我心下一阵难过，道，“你大节下出去，一时半会可能找不着新的东家。你在城里还有家人吗？”

　　小芙道，“还有一个远房堂哥。”

　　我道，“你要是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我竭尽所能帮你。”

　　小芙点头，半晌道，“我去了，你别出来了，要是叫别人看见，又会生闲气了。”言罢转身离去，长长的巷道只落她一个人淡淡的身影。

　　我立在门边怔怔地望着，直到家丁上前提醒我道，“姑娘，要锁院门了，赶紧回吧。”

　　我轻叹一声转回身，却见谢六正站在身后。我有点意外，道，“你也来了？”他点点头。我无语从他身边经过，他在后边默默地相随。

　　走过半条长廊，我忍不住道，“那天晚上我是不是做错了？”

　　后面没声响，我复又道，“可不管我怎么做，总会有人会离开这府，也会背上不同的罪责。”我顿一顿，道，“我这样说算不算是在为自己开脱？由我之故使得小芙离开，虽说并不全责在我，可我心里总觉得不好受。”

　　话未说完，面前转角处已有一人立着，正是吕姬。她裹着雪白的狐皮裘衣，一双眼睛直冰得冻死人。我立在她面前，她注视着我，嘴角轻轻抿起。半晌，她倏地转身急步而去，衣裾带起的冷风扑了我的眼，只觉得干涩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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