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她上青云

　　夜色缱绻，宫阙似的一栋楼前没有灯盏，但门前一条街亮如白昼。这就是享誉慕图关乃至整个大雍的一座青楼“春月庭”，以美人无数闻名。

　　楼里既有江南闺秀，也有斡仑舞娘，连苍冥、赤哈、骆河几族的美人也常见，如今的花魁就是一个赤哈女子，听说无数商人特意绕道于此，就是为了一亲芳泽。

　　但春月庭能名满天下，靠的不止是美人，楼中自建了一个机关不夜城，一轮用夜明珠与昆仑玉仿制而成的圆月高悬阁上，横梁间缀满萤石为群星，墙壁涂以牡蛎制成的发光颜料。

　　每当日落，楼中不见一丝烛火，圆月冉冉升起，整个楼灿然生辉，丹阳初到慕图关时，对这个不夜城极其感兴趣，曾一连半月翻进去查看其楼内的机关构成。

　　春月庭一楼大厅中央设一汪莲花池，机关布在池里，连接水面上的观音台，每当有人踏动观音台，池底的滑轮会将月亮从一片红莲中带起，而月亮与顶层楼宇之间设有吊桥，观音打扮的花魁乘月而去，在鹊桥上起舞。

　　子夜时分，春雨庭里载歌载舞，花魁站在月亮上舒展双臂，丝帛随风若仙。

　　一辆马车在楼前停下，魁梧的男子走出来。街对面一个乞丐捧着碗冲过来：“大爷行行好，给点银子吧。”

　　秦光一脚踹在老乞丐的胸口上：“滚开。”

　　乞丐哎吆一声，顺势又滚了回去，抬头望去，对面台阶上沾了几个不太起眼的鞋印。

　　二楼三楼的看台上，大把大把的金叶子往下洒，莲池很快落了一场金色的雨。秦光不在看客之中，颜芷给了丹阳一个眼色，示意分头行动。

　　穿过喧嚣的楼廊，四楼两侧全是雅间，男欢女爱的靡靡之音仿佛震得整个楼都在摇晃。

　　丹阳一身男装，拎着壶酒，一边东倒西歪地散漫行走，一边寻找地上的脚印。在秦光进楼之前，老怪在他的鞋底涂了石灰。

　　灰白的脚印稀稀拉拉，最终在尽头一间雅间门口消失。

　　丹阳傍在门口，仔细去听里面的动静，与整个楼层不同，这个房间极其清爽，男女之间隐约的对话声隔着门窗听得不太清晰。

　　似乎有女子在哭，低沉的男声不知说了什么，女子哭得如泣如诉。

　　丹阳站了一会儿，楼下突然一阵惊呼，只见那轮悬在高空的月亮正往下坠，四方鹊桥摇摇晃晃，有人高喊：“月亮，月亮要落了——”

　　房中立刻奔出一人，正是春月庭的主事妈妈曲春月。

　　曲春月一眼就看见丹阳：“你是什么人？”

　　丹阳来不及藏身，带着浑身的酒气调笑：“来你春月庭的，你说是什么人。”

　　曲春月慧眼如炬，轻易看破她的女儿身，目光一转，又瞥见地上的脚印，她大喊：“秦光，抓住她！”

　　一股热风扑来，黑熊似的高大男人瞬移到丹阳面前，丹阳一闪，他伸出去的手捏了把空。小小的楼廊上，二人缠斗起来，而曲春月却直勾勾望着落下的月亮：“落了，月亮，我的月亮落了。”

　　花魁站在鹊桥上吓得连连惊呼。

　　圆月以肉眼可观的速度缓慢下坠，曲春月扑到栏杆上，玉手一捞：“我的月亮，我的月亮……”

　　一道敏捷的身影从莲池的观音台上飞起，一把搂住花魁的细腰，安稳落地后，颜芷把人推到安全的地方，抬眸再看时，那月亮下落的速度更快了。

　　曲春月似乎才反应过来，她奔下楼梯：“快，快升机关，我的月亮，我的月亮——”

　　几个小厮扑通跳入水里，用力去按观音台上的机关，可月亮毫无反应，坠楼似地直直掉下来，莲花池里的小厮躲得不及时，一声巨响，全被压在了月亮底下。

　　整个楼里瞬间杂乱。

　　一丝血红自月下浮散，红莲池里阵阵涟漪，巨大的月亮横在整个池面上，这似乎是个不太好的兆头，曲春月惨叫出口。

　　楼上的欢愉似乎没受坠月的影响，反而在一片慌乱中更有干劲了，丹阳一路疾步快跑，一雅间的门内突然伸出只大手，拽起她的胳膊一把拖进去。

　　一进门，丹阳整个人就被压在门框上，嘴也就被捂住了。

　　上空不远的位置上，霍昀廷正蹙眉冷冷睨着她。

　　相遇在这种地方，二人一时谁也没脸开口说话，与此同时，门外又一道身影飘过。

　　丹阳被霍昀廷捂得喘不过气，她眨了眨眼睛。

　　他这才松开她，漠然道：“你怎么在这里？”

　　整个雅间安静异常，干净异常，丹阳下意识扫了一眼，嘴上却讥道：“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霍昀廷漫不经心：“我是个男人，来这种地方不是很正常？”

　　这句话让丹阳浑身的血从脚底直冲脑门，她一把晃开他：“好大的胃口，堂堂公主在侧，还要出来打野食？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霍昀廷脸色很难看，他最是能逞口舌之快的人，唯独不擅长说荤话。好半天，他终于憋出一句：“出去。”

　　“出去就出去，明明是你拉我进来的。”

　　丹阳抬脚要走，可房门却在这时被人敲响了，她警惕地后退两步。

　　而霍昀廷似是早有准备，他一把拉住她，拦腰抱到床上，塞进被子，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丹阳缄默一阵，他是练过吧——

　　床前的垂帘被放下，霍昀廷的声音古井无波，不容有违：“不许出声，不许动。”

　　门外应该是他今夜在等的人，两种古怪的念头在丹阳脑海里纠缠不清：一开始，她感觉自己在青楼里遇见霍昀廷，像是捉奸在床似的。

　　可如今，霍昀廷把她藏得严严实实的，她又感觉自己更像那个被捉的人。

　　霍昀廷打开房门，一张与丹阳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那里。

　　相里时凉婷婷袅袅地迈进来，环顾一圈：“六郎，你好无趣啊！春宵一刻，怎么连个姑娘都没点？”

　　缩在被子里的丹阳在听到来人声音的那一瞬间，捏紧了身下的枕头。

　　帘外二人相对而坐。

　　相里时凉端起茶杯：“楼外的月亮落了，我方才多看了会儿热闹，来得有些迟，你不会不高兴吧？”

　　霍昀廷废话不多，直奔主题：“东西带来了吗？”

　　相里时凉递给他一卷画轴，却不肯松手：“我的呢——”

　　霍昀廷奉上一张图纸，一物换一物后，各自都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他把画展开，正是一卷《千里风光图》：“这是真迹吗？”

　　“当然不是，京中最好的画师摹的摹本，真迹都失踪多少年了，我要是有真迹，还会被萧济赶到这里来！你这图纸，是苍冥原版吗？”

　　霍昀廷也道：“不是，我自己画的。”

　　相里时凉端详一番，不太满意：“可我想要原版。”

　　“那你去羽桑王都抢啊！！”

　　相里时凉收起骨鸢图纸，笑得眉眼弯弯，她托腮在灯下瞧着他：“吟曦，几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老样子，之前的伤我不是故意的，你可不要记恨我。”

　　霍昀廷薄凉抬眸：“你想今夜死吗？”

　　相里时凉：“现在外头乱哄哄的，难得你这里安静，什么死不死的！我今夜不忙，可以陪你一起说说话，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这张脸吗？萧济可是很喜欢的。”

　　“你找死——”霍昀廷徒手捏碎茶杯，碎片朝相里时凉飞去。

　　被她歪头躲开：“哎呀，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当年捅你是我不对，我可是一直记挂你的。”

　　“六郎，别以为我不知道墨霞山那些乱子都是你给我找的！！何必如此绝情，好歹看在……”

　　霍昀廷懒得跟她废话，抄起两只筷子就要动手，相里时凉见状，拿着图纸翻窗跑了。

　　人走之后，屋里落针可闻，被窝里始终没有动静，霍昀廷没去追相里时凉，也一直坐在桌前不去理丹阳。

　　外头喧闹不止，霍昀廷等了又等，终于不耐烦地掀开被子。

　　床上窝成一团的人儿瑟瑟在抖，眼眶红得惹人怜爱。但霍昀廷铁石心肠：“还不走，又赖上了？”

　　丹阳侧躺在床上，静静望着他：“霍吟曦，你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霍昀廷冷笑：“觉着委屈？”

　　丹阳偏了下头，见他手里捏着一副画轴，心中疑惑：“你跟相里时凉交换了什么，你早就见过她了是吗？她为何会伤你，伤在哪里，让我看看。”

　　霍昀廷把画收起来：“跟你没什么关系，出去，别在我屋子里。”

　　丹阳坐起来，擦了下眼泪，她把后背对着他：“听说你要成婚了，是真的吗？”

　　霍昀廷声音发涩：“不然呢，我该一直等着你吗？”

　　丹阳安静地坐在床沿上，泪水止不住地流。

　　霍昀廷不须看就知道她在哭，冷酷道：“慕图丹阳，你哭什么！当年是先放手的人是你，你活该，你自作自受！如今哭成这样想给谁看！”

　　丹阳抬手一拢头发，眼睛里盈满水光，她使劲昂起头，站起来说：“没哭，放心，以后我都不会哭了。”

　　说罢昂首阔步地跨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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