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

　　这些记忆和弥漫在心境中的黑色迷雾让他看不清路，他很迷茫，也相当无措。他明明有着健康的感官，却像是盲人和聋哑人，他明明有四肢，却无异于人彘。

　　生活吃人，心灵的苦难阉割人的灵魂，让好好的人残疾软烂。

　　最终，在疯狂的脑境大风当中，在思维野兽的撕扯咆哮当中，他终于勉强找到了一条路，光从那后面透出来，他勉强摸了过去——
　　一深一浅地试探，像学步的稚儿。

　　每一个初入社会的青年都是学子，都是稚儿，第二段人生从艰难的淬炼开始，绝对不失疼痛，刚出生便进入炉火。
　　我们穿着“成熟”的胞衣，没有了父母的帮助，靠自己挣扎着一点一点破茧。

　　而这一次要艰难得多，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还因为生活会将本就磨练了二十几年而变得坚韧的胞衣一层一层润色加固，变得更加厚浊。
　　真真要逼死了脆弱。

　　这简直是斯巴达的新生和俄罗斯的冰原，起点就是地狱。

　　第二段人生从困难模式开启，再也没有了“简单通行”，因为已经有了一次成长，所以重来的考验只会更加艰难。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杀死猴子，天庭的诸般神佛这一次不会留手。

　　虽然不绝对，但是却存在这种可能。

　　解不开胞衣的，就窝囊的死了，解得开的，便破茧成蝶，从此驰骋自己的人生，天地无惧亦不见乌云。
　　成为帝王。

　　而那胞衣是天神和生活一同赐予的，就像儿童换牙，总要丢掉旧的，才能迎来更坚悍的长生。
　　战士需要淬炼。

　　路两旁，寅边虎铿锵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并且反复播放着，不知疲倦，像是传销窝点洗脑的喇叭声。

　　看得清路之后，他逐渐觉得寅边虎说得对，沺恬伊是一个有自己意识的成年人，她是个健康的人，自己不应该随便干涉她的决定。

　　如果不愿意，他这个“旁人”早就能看到她发出来的求救信号了，就像被困在荒岛上的人，会用尽一切办法告诉天上的飞机：SOS。
　　没有看到，他就不该插手，况且这里还不算真正的荒岛，没有到无路可逃的地步。

　　他不该自作多情，就像海龟破壳，自然生态循环，兔子和狼，人类不应该插手，不然总会造成新的，意想不到的灾难。
　　扶起了一个，碰倒了一大片。

　　这是救赎还是毁灭？你是天使还是魔鬼？
　　你来决定？神（命运）来决定。

　　不要插手了，
　　不要插手了……

　　她是个成年人。

　　如果需要，她早就求救了。

　　他一遍遍“劝阻”着自己，仿佛在用化学合成的虚假琼浆在清洗脑子，那是假的箴言，真的“漂白剂”，实际上恶臭难闻。
　　寅边虎和自己的声音每多一点，多播放一遍，他的眼睛就失去一些光泽，直到变成玩偶的死灰，观之瘆人。到了极致之后，反而因为过度虚假，被生活折射出虚伪的塑料光泽。

　　正如冷到极致妄临桃峡春。

　　人怎么可以是塑料？那是自我污蔑。
　　人本是上帝的礼物，人本是上帝的宠爱。
　　你该宠爱自己，你该恣意，你该如清晨的水珠一般活泼。

　　我莽撞进去说不定真的会坏了她的未来，也许熬过这段时间，她能因此迎来光明呢？说不定命运其实准备好了馈赠。
　　被我毁了怎么办？

　　扭曲和黑暗也是命运的礼物，也是艺术的歌声，我不应该破坏，我应该感受艺术，熏陶恢弘曼妙的歌声，成为艺术之子。我早该明白这一点的，我本是艺术化身，不问凡尘，不拎几重，我是仙人。

　　我本是仙人……

　　尹煜佑脑子里痴痴的胡言乱语，他故意放纵自己的神智，让它清醒着沉醉，变得癫癫如病羊，只知道发痨。
　　别人好求脱疾，他倒好，自困一匣，变成疯子，跟正常人反着来。

　　何必非要为难自己？

　　生活总把人逼疯，成年带来的理智加重了失真的可能，这是险关，直到过了青葱，才能稍稍稳定。
　　年轻是走悬崖边看海浪的美好，沉醉于执勇气之刃破风的同时，也时时刻刻在拿自己的生命赌博。

　　赌徒黄金醉，黎明不知归。
　　腥掌蹉跎岁，醒眸无处退。

　　他想，自己居然还需要老虎点破这个道理。

　　我太差劲了。他念。

　　地面上，尹煜佑的影子摊成一片，墙壁上，他的影子正好经过折角，原本应该鲜活挺拔，现在看起来仿佛是低下了头，变得颓萎不鲜，像放久了的葱和菠菜。
　　青年不应该如此。

　　劲松本刚直不阿。
　　何以让金刚也认怂？

　　佛若是不洁，天下当如何？

　　他低垂着眉眼，慢慢离开了办公室的门前。
　　任凭身后有什么幸福或者痛苦的声音，都不再管了。

　　他觉得，寅边虎说得对，自己不能因为逞英雄把沺恬伊逼到更加糟糕的地步。
　　为别人考虑再做事，那才叫做好人。

　　他不要变坏，他要努力做个好人，哪怕身在帝盛这样的臭泥潭里，他也要努力维持自己的洁净，做一朵独善的白莲。

　　他不怕苦难。
　　他只怕风暴（会改变自己）洗礼自己。

　　于是，他就这样离开了，没有留下任何一丝声音，仿佛零级的风，悄然无息，活着也是死了。

　　他又一次放弃了帮助沺恬伊，这一次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她。
　　可是这样对吗？

　　虽然路通畅了，但是头顶的乌云一直没有离开，阳光躲在云层后面，似乎在跟他怄气。
　　责怪他的小气。

　　尹煜佑不能回去，不想回去，也不敢回去。

　　他也是颗嫩苗。

　　他心里觉得，这样为了胆怯懦弱而寻找诸般借口的自己逊爆了，但寅边虎确实说得对，他没有能力帮助沺恬伊脱离目前的处境，胡乱出手，只会让她在沼泽里越陷越深，不如放任她被命运带着离开还前进，或许前方是鸟语花香呢？

　　他不能打破那份美好实现的可能。

　　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借口。

　　他离开了。
　　不声不息。

　　宛如无物，甚至都不是落叶，这样有什么用？

　　清柔的声音落寞的在心里响起：现在帮助她也是害了她，走钢丝的人不能被打扰，胡乱干扰会加速他（她）坠落的可能。

　　老虎刚才还说了一些话，他也记得呢，“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赶快从这里出去更重要，为了不受到更多伤害，离开的过程脏一点也无所谓，留在这里走不掉才是最可怕的。赌徒能逃出去都要见一些血，想干净着离开地狱那是做梦，想不吃森林里的果子就走出去是天方夜谭。”

　　尹煜佑抬起头，目光中出现了一些白色，看起来像光，实际上，那是天花板的折射，像坟墓和死亡，笼罩了他的绿色，只剩下可预测的枯萧。

　　是啊，陷在沼泽里只会变成白骨，这地方和沼泽一模一样，是温柔的死亡之乡，是肉|体交易者的温床，看似美丽，其实危险横布，病毒肆虐。
　　必须千万小心，走一步，思量百步，冲动不仅会害死自己，还会害死自己牵绊的人。

　　我必须小心。

　　为了我，为了爸妈，为了林逸，为了他们，为了她，或许还会是为了这里的所有人。
　　他知道最后那句有些夸大了，他没有那么伟大，但是为了朋友，家人和自己，这却是认真的。

　　而且，如果打定了主意要爬上山，为了看到山顶难得的风景，过程脏一点确实无所谓，只要不害人性命就好。

　　鞋子和衣服脏了，大不了洗一洗，小伤口也可以应急修补，但是半途而退的话除了得到压垮自己的周车疲惫之外，其它的什么也不会有，不会有奖励，不会有美景，不会有安逸的梦，只有吃掉自己健康的疲劳和吞噬心灵的遗憾。

　　就结果，那过程是白费功夫，是挑着石质的洞篮打水，是生涩的果实被急撷，终得徒劳，念一场空，化虚无梦。

　　是傻子才做的事情。

　　办公室门口恢复了寂静，太阳光被乌云遮蔽，离开了这片地方。阴影笼罩着木头的门。这里，宛如荒凉的坟墓。
　　厚实的门堵死了希望，里面没有窗户，最起码庞绅勋的心里没有，还堵住了沺恬伊的，让她几乎要被逼死在活络上，成了困死的珠子——明明浑身都是腿脚，却滚不了一点，在希望当中被冬衾压覆，被扼喉而沉湎绝望。

　　好人逆反是很可怕的，白熊吃人犹如风暴。

　　那些原本都是救助自己的东西。
　　世事没有绝对，只有自己无可怀疑。

　　短暂的扫墓时间过后，没有人想在这里停留，大家带着少得可怜的祭品匆匆前来，匆匆离开。
　　而最好笑的是，那些祭品对死者丝毫不起作用，他们带着与它无关的东西，做着与它无关的事情，掉几滴与它无关的眼泪，最后像无关的风一样离开，变成无关的人。

　　多么可笑呢！？
　　为什么要来呢？

　　白白扰了这片坟地的安宁。

　　人类啊，自大自闹，自娱自乐，生作痴妄，是佛祖的痰，是柳尖的尘，挥之即去，攒簇恶盈，点滴成泱涝。

　　说不清黑白伦理，天人纲常，总之是大者为据。

　　刚才老虎说那些话的时候，灿灿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用眼神表达着赞同。

　　两块不对付的磁铁第一次合拢，两位不对付的人第一次达成了一致，或许因为他们都是商人出身的孩子，这是两个迥异的人身上唯一存在的“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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