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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余岁书】
刚成婚时,季殊荣与秦观林的日子不算好过,家里很安静,没有访客,也无人打扰,只是季殊荣总觉得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看。
秦观林对此似乎习以为常,依旧保持着原来的生活习惯,直到季殊荣问了,他才点了头。
盯着他们家的,少说有几十人,都是吕昌平派来的人。
至于到底是几十人,秦观林也说不上来,毕竟他不善武艺。
季殊荣这时就想起了严豪,若是他在就好了,转念一想,严豪正在阙都当大官享福呢,又舍下了这念头。
御前,已然算是最安全的所在了。
又有秦观林在皇帝面前做了保,这辈子应当也无忧了。
入了夜,原本应该是洞房花烛夜,季殊荣心里却牢牢记着那些蹲在屋顶、房梁上的探子,脱了外衣就开始打颤。
秦观林叹息一声,只是轻轻将她搂入怀里,一下又一下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躺下。
“苦了你了。”
季殊荣忽地鼻头一酸,搂着秦观林的脖子在他怀里啜泣。
“为什么?我们都辞官了,还远离阙都,手无实权,还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为什么非得逼得这么紧?”
秦观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新帝刚登基,虽名正言顺,但到底根基不稳,过几年,过几年就好了……”
洞房花烛夜,两人相拥着叹息,累极了才睡过去。
这夜之后,秦观林绝口不提圆房的事。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虽想,但不愿。
她已经吃了够多的苦了,往后事事顺她心意就好。
两人如同从前在官廨一样,读书烹茶,只是季殊荣愈发地不爱出门,深居简出。
秦观林也不劝,只是心甘情愿地当起了季殊荣的跑腿小厮,从东市的红烧狮子头,到西市的瓜果点心;从城北的香囊,到城南的桂花,无有不应。
府里的探子一年比一年少,至于最后一个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季殊荣已经不记得了,只是在某一日发觉秦观林晚归出门寻找时,看见他抱着邻居家的孩子逗乐,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与艳羡。
她一时看愣了神,忘了出声喊他,就听见了邻居的话。
邻居看着孩子还一副乐呵呵的模样,再看向秦观林的时候,眼里就多了几分同情:“秦兄弟,你这么喜欢孩子,怎么就生不出来呢?当真是你的问题?没领你家娘子去瞧瞧?”
秦观林似是早已习惯这些话,笑着答道:“年轻时在大理寺任过职,办案时不慎受了些暗伤,我们夫妻遍访阙都名医,大夫说,我这辈子若是还想要孩子,只能盼着奇迹了。所幸我家娘子不嫌弃,没有孩子也不碍事,夫妻同心已是难得,我已然知足了。”
“也是难为你了。”邻居说着,似是有想起些什么,“诶,你家娘子心善,不管是买个孩子还是捡个孩子,想来都不会有意见。”
秦观林微微垂头:“我家娘子是个心软的,她为了我定然会答应。可到底不是自家骨血,我在时倒也无妨,但我到底受过暗伤,若是不幸走在她前面,我怕她受欺负。”
“难怪你们夫妻同心呢,能得这么一位丈夫,处处替她思量考虑,她也是个有福的……”
季殊荣站在墙根,难得听他们多聊了两句。
她久居宅院,许是和秦观林的日子过得太舒服,舒服得她都忘了,在这个时代,没孩子是件大事。
她愣着神,没有想到秦观林会把责任都揽在他身上,可又一想,他的确是这样的人。
“诶,那不是你家娘子吗?”
秦观林回头看了一眼,惊讶了一瞬:“婶子好记性。”
话音落下,秦观林急忙迎上前去,柔声道:“今天心情好些?”
季殊荣笑笑:“见你晚归,有些担心,就想着出来寻你,结果刚出家门就看见你了。”
秦观林心头一颤,握着季殊荣的手不自觉紧了几分,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她还是她,什么都没有变。
邻家婶子咧着嘴笑:“妹子生得俊俏,几年前就那么遥遥一见,我就记住了。这瞧着就是享福的模样,几年了也不见老,还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
“多谢婶子平日里关照我们,今日仓促,改日再登门道谢。”
“嗐,客气什么,快回去吧。”
同邻家婶子告了别,两人并肩往家走去。
还未走到正厅,季殊荣却忽然发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走到后院,季殊荣才发觉那些目光已经消失了。
“今天买了烧鹅,店家起了个新鲜主意,烧鹅斩开后腹中若有红果,就免费白送。”秦观林嘴角噙着笑,“运气不错,白得了一只烧鹅,待会让秋娘热热。”
季殊荣盯着秦观林脸上的笑,有些出神。
她恍然发觉,这几年秦观林的话多了许多,似乎是从她不爱出门开始,秦观林的话就多了起来。
也不像从前总是讲什么大道理,大多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比如哪家的娃娃逃了学,被爹娘一路打回家;谁家的姑娘和丈夫吵了起来,拿着刀追了丈夫两条街;南边的桂花开了,北边的胡人摊子上多了新鲜的香料;东头的望春楼新出了两道菜,西头的集市上新增了几个好吃不贵的小摊……
一字一句,将她这几年的时光填得满满当当。
他们赏过丹桂酿过酒,在月亮下荡过秋千,秦观林这么个斯斯文文的人,也不知从哪个郎中那里听了建议,天天拉着她在院子里晒背,变着法地做食补药膳送到她手边,几年下来她的皮肤没有因久不见日光而变得苍白,反倒十分红润。
他好似尽到了所有的义务,但没有享受到什么权利。
她看着秦观林那张说不停的嘴,忽而想到成婚几年了,他们都还没亲过嘴。
但在刚才回来的路上,他们是一路牵着手回来的。
思绪胀得鼻子发酸,季殊荣深呼吸一口气,打断了他的碎碎念。
“秦观林,我们要个孩子吧。”
秦观林一怔,缓缓落座,拉起她的手:“你没必要这样,外头的话你都不用听,一切有我。妇人生产九死一生,我们现在过得也很好,不必拿命去搏。你要是真想要个孩子,我们可以去认一个回来,不必受那样的苦。”
季殊荣看着他,忽地笑出了声,学着秦观林的腔调说话:“可到底不是自家骨血。”
秦观林也哑然失笑:“我有时候倒是有两分怀念你初到大理寺的时候,见我还有几分敬,现在都开始拿我打趣了。”
季殊荣噙着笑,俯身过去,拉着秦观林的袖子让他把耳朵凑过来。
“那……我们圆房好不好?”
季殊荣没等到他的回答,就听见秦观林这么个沉稳的人,却被口水呛得连连咳嗽,最后狠狠瞪了她一眼,耳尖上的红晕却直扎人的眼睛。
“……成何体统!”秦观林低喝一声,又清了清嗓子,目光闪躲“……晚上再说这话。”
季殊荣一挑眉,撇撇嘴干脆拿起烧鹅向外走去:“你不想那就算了,我去让秋娘把烧鹅热热。”
秦观林瞪圆了眼睛,又气又急,心道她真是愈发的坏了。
眼看着季殊荣就快迈出厅堂,一只手却忽然将她拉了回去,夺走了她手里的烧鹅,然后将她打横抱起就往季殊荣的院子走去。
“唉,晚饭!”
秦观林咬牙切齿:“不吃了!”
夜里,季殊荣望着拔步床的顶,心道小说里都是骗人的,这拔步床压根不会响。
到了后半夜,季殊荣就默默把这话咽回了肚子里,听着拔步床吱吱呀呀响了一晚。
之后的几个月,秦观林几乎每天都会告请敦伦,季殊荣点了头他才留宿房中,若是没有,就帮季殊荣按揉完腰背后回自己房里歇息。
毕竟对他而言,情难自抑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分开睡是为了让季殊荣能好好休息一夜,否则他就得面对她嗔怪的眼神了。
也有那么几日,季殊荣留他过夜,两人什么也没做。
至于避孕一事,两人都没有刻意去做。
不多久,季殊荣的肚子有了动静,邻家大婶知道后送来了红鸡蛋,说是要蹭一蹭喜气。
“瞧你们夫妻恩爱,连老天爷都感动了咧!这奇迹不就来了嘛!”
秦观林笑着称是,季殊荣在一旁也笑,望向秦观林的眼里满是揶揄调侃。
整个孕期,季殊荣每天早晚都得接受五位大夫的诊脉,都是秦观林亲自去了阙都面圣带回来的,其中有两位太医。
秦观林还搜罗了两位女医,都是妇科好手,备了六位稳婆和两位奶妈,只怕生产的时候出些什么意外。
好在什么意外都没有,季殊荣生得顺顺当当,除了气血亏虚,没别的损伤。
生产的头一年,季殊荣除了第一口初乳,再没喂过奶,之后的两年,夜间从未吵过季殊荣安睡,可以专心致志地调理身体。
看着那么小一个小豆丁,逐渐长大,秦观林一面感叹,一面也忍不住问季殊荣还想不想再要一个。
季殊荣连连摆手:“生一个就够了,太疼了。”
说完这话的第七个月,季殊荣外出时带回来一个刚到她膝盖的孩子。
捡了第一个孩子,季殊荣这捡孩子的爱好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不用自己生就能有孩子,多好的事!
直到第三年,孩子们大了,她自己的孩子也三岁了,会告状了。
看着一群孩子哭成一片,争相告状,季殊荣一个头两个大。
秦观林一手拎着一个,把打架的两个拉开,腿上有两个“小挂件”,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个,无可奈何地看她:“还捡吗?”
季殊荣一手拽着一个,瞪圆了眼:“不捡了不捡了!”
每当她看着一群孩子嬉笑玩闹,好成一片的时候,捡孩子的想法又偷偷冒出来。
只不过孩子们也学聪明了,看见季殊荣脸上出现那样的表情就装着吵一架,很快这念头就打消了。
“娘这捡孩子的爱好什么时候能停一停?”
“咱可不能让娘再捡了,家里孩子够多了。”
“就是,万一跟二姐和四妹抢家产怎么办,娘怎么这么笨呢!”
“唉……只能我们多操点心了。”
日子晃晃悠悠地过,看着几个孩子一点点长大,时而争相告状,时而好成一个人。
孩子们成年当年,季殊荣与秦观林请旨嗣爵,得了恩准。
两个国公的爵位由孩子中唯二的两个女孩继承,男孩们说,在如今这个时代,女孩要有能傍身、能撑腰的东西,除了钱财,便是地位。
而后孩子们散到天南海北,有三个去了阙都,为朝廷效力,剩下的各自奔赴各自的理想去了。
季殊荣坐在躺椅上,太阳晒得睁不开眼,叫人看不清东西。
她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到了年轻时的事情。
手指轻抚着手里的牌位,秦观林走了有许久了,去的时候八十四岁,十分长寿,只是相比之下她更长寿。
正值春日,墙外传来孩童们的嬉闹声。
她的那几个孩子,如今也都魂归故里,时常来看望她的,已经是她的孙辈和重孙辈了。
季殊荣忽而想起她年少时跟着师父学习的时候,师父断过她的命。
“你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六亲缘薄,子女不亲,晚景孤独。”
从前她总是在想,她究竟得是什么性格,才会子女不亲,晚景孤独。
现在再想起这断语,竟只觉得好笑,原来是这个意思。
几个孩子十几岁就开始各自闯荡,来不及和她亲近多久就已经散到天南地北。
至于晚景孤独,只是她活错了时代,还活得太久了。
久到国丧又办了两次,那个曾经允诺她,会勉励为之的小皇帝,在她六十岁那年崩逝。
他在位的这四十年里,小皇帝亲自体察民情,勤修律法。
在位的第九年取消了荐举制,在位的第十二年查办了一众世家,害死秦观林双亲的那一家也在其中。
在位的第十七年,试行女学,直到第二十年,女子才站在了朝堂的大殿上,在这之前,仅有季殊荣一个特例。
在位四十年,殚精竭虑,终年五十七岁。
小皇帝去世的第三年,吕昌平也离世了,他也是个长寿的,活了八十五岁。
季殊荣嚼了嚼他的名字,吕昌平,屡昌平,倒真是个好名字。
他任首辅期间,辅佐两位皇帝,经历一次皇权交迭,却不涉及民间百姓,将影响压在了阙都之内,大宇昌盛平安。
忽而间,季殊荣也不恨他逼得那样紧了。
那之后皇权又交迭一次,她这一生总共经历了三次国丧,四任皇帝。
而那个可以和她说得上几句话的人,在二十年前离开人世,几个孩子也在之后几年陆续离开。
舒怀成家后就离开了这座宅子,秋娘也跟着过上了悠闲的日子。
秋娘走了,舒怀也走了,她的孩子们也各有各的志向,各自有了各自的家。
季殊荣倒是没放在心上,观命之人,早已看清生死无常。
孙辈和重孙辈倒是对她关怀备至,但到底是远了,隔着年龄,也隔着时代,只能关心两句,做不了更多,她心底里的孤寂无人可解。
她也不后悔,因为这里终究不是她的时代,她的子女要在这个时代活下去。
只是自秦观林去世后,这二十多年里,难免孤独。
回顾一生,季殊荣缓缓闭眼,这是很好的一生。
“秦观林,谢谢你啊。”
春日烂漫,季殊荣在躺椅上,带着笑与世长辞。
享年,一百零六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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