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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背受敌
御花园的青石小径被晨霜洇得微暗,孔映欢就笔挺挺站在那株老梅斜出的影子里,连裙裾都被冷风定住,活像个不知被谁摆在此处的纸扎人儿。
汪芷柔才一转过月洞门就撞上了她,惊得双手差点从貂绒袖筒里抽出来。
“汪姐姐这是往哪儿去呀?”
孔映欢从冻得梆硬面容上扯出笑,像是看见汪芷柔被自己吓了一跳反而觉得有趣,活动动活腿,三两步迎了过去。
“去……去贺姐姐宫里坐坐。”汪芷柔看清了是谁,仍然惊魂未定。
她本不想说的,但话已下意识出口,收不回了。
“贺姐姐宫里?”
孔映欢闻言表现诧异。但眼珠子一转,又似是反应出什么,慢悠悠伸手,搭上汪芷柔的袖筒道,“她待你倒是不错。”
语气颇为感慨。
“其实咱们三个能一同进宫实为缘分,若非江美人那事儿闹了误会,贺姐姐也不至于跟我生了嫌隙。”
“细说起来,当初我傻了与她乱嚼舌根还是从你那儿听到的风声呢。”
孔映欢假装不在意拨弄汪芷柔袖筒边的绒毛,实则将汪芷柔心虚紧张的脸色看了个一清二楚。
而后更加愁容说道,“没想到如今,人家摇身一变晋了婕妤,咱们还是小芝麻粒儿一样。往后莫说仪仗人家多提携几分,只求别位高权重的再跟我翻旧账就行了。”
“我有心与贺姐姐赔礼道歉,偏一直找不到合适机会。诶,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今儿便随你一道去吧!”
“有你在,即使贺姐姐再恼我,总不好当着你的面过于教训我。毕竟,她都已原谅了你……想必,也定能原谅我。”
“再说,这眼看就是新年了,断没有叫隔阂也跟着过年的道理。姐姐权当做件好事儿,帮帮妹妹我吧。”
孔映欢牙尖嘴利,句句是理。汪芷柔喉头动了又动,也只能暗骂自己嘴笨,竟说不出一个拒绝的理由。
纵然心里十分清楚流萤厌透了孔映欢,汪芷柔也只得僵硬点点头,任由她挎着胳膊,机械往银汉宫走去。
待到银汉宫门前,得了小金子通报,孔映欢更是步履不停,撇开汪芷柔先一步跨过门槛,游园子般兴冲冲往里头走去。
她目光如梳篦。
扫过紫檀屏风时要看看朝向,扫过窗棂格心也要瞧瞧疏密,就连踩着地上青砖相接的缝隙都不忘辨一辨走向。
孔映欢就这么明目张胆打量着,眼睛里流出来的艳羡不似作假。
等进了内室,她更是被墙上挂着的大幅山水图留住脚步,站在画前一动不动地赞道,“贺姐姐这儿可真雅致啊!”
以为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的目光也随悬空指尖在画上游游走走,像是真被眼前珍品美到无法自拔。
“姐姐这幅《雪涧寒禽图》挂得极妙,寒雀栖于危枝,雪压千山而不惊,独显出几分静中藏韧的气度。”
“就像姐姐一样。”
雪涧寒禽图?
流萤闻声,忍不住从鼻子里哼出鄙夷,暗道孔映欢这张利嘴还挺会起名儿。
这幅画挂在墙上好几个月,她也没想过叫个什么,更不屑去问那作画之人。
懒懒抬眸,将那副图看了又看……不过是线条更干净些,景物更生动些。离远看,也没比自己画的强出多少。
倒是想起闻寻留下这幅画时嘲讽她的话,【赶紧把你那小鸡啄米图撕了,朕看一眼都觉得丢人!】
丢人?
哼,他丢人的地方才多了去了!
旋即将不满情绪发泄到孔映欢身上,毫不客气说道,“我可没什么大度气量。”
“谁若踩我一脚,我只想把他腿打折。”
“哪怕无心之失,让我疼了、就不行。”
流萤说得猖狂,任谁听了都不免吸口冷气。
孔映欢更是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连面上的体面都懒得维持。
但她却丝毫不敢恼怒,只得厚着脸皮,继续伏低讨好。
“宫中谁人不知,现儿就属姐姐风光最盛,哪个敢惹您不快?”
“即使真有不长眼的,也定不等您置气就叫皇上先教训了去。”
“姐姐只管安身享福,没人会傻傻跑到您跟前儿找不自在的。”
孔映欢恭维得腮帮子都快僵了,奈何流萤偏就不转什么好态度。
眼见气氛越滞越冷,孔映欢担心这样下去,自己正事还没办完,就得叫流萤下逐客令撵出去。不得不赶着给汪芷柔使眼色,叫她帮着缓和缓和氛围。
汪芷柔看懂她的挤眉弄眼,却踟蹰没动。
她其实也想撵孔映欢快些走,但又怕孔映欢吃瘪记恨他们,回去还要使坏。
现在流萤有身孕,本就需小心再小心,若再有防不胜防的绊子,岂不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汪芷柔都不敢想流萤一旦出什么意外,她自己一个人要怎么办。
从前母亲嘱咐她,进了宫千万不能过于为难奴才,尤其是那种见风使舵、势利眼的,即使犯了错也不能重罚。
母亲说小人难防又难缠。
她今日算真真儿明白了。
于是不得已小心翼翼对流萤开口,“其实孔宝林今日是想来给你赔不是的,她说之前陪江美人到银汉宫撒泼诬陷是她有眼无珠,如今悔悟,只望姐姐给她个机会。”
流萤闻言却没接话,而是先狐疑斜了汪芷柔一眼,再不掉眉梢也扫了孔映欢一遍。
似是在说,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沆瀣一气了?
那满是质问的眼神,看得汪芷柔心里发慌。
自打前几日小年夜宴上她看顾廷风那一出惹了流萤不悦,流萤便对她多了几分疏离。好不容易昨儿个才逗她笑了,难道今日就又要一棒子打回原形吗?
可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
若这次不叫孔映欢满意跟来,下次定会再钻空子。而汪芷柔自知脑筋转得慢,是真的不敢保证能抵得了去。
这道理流萤也明白,否则今日便不会给孔映欢开门。流萤也好奇,她究竟有什么戏是非得到自己面前来演的不可。
于是忍着恶心,接过孔映欢奉上来的赔礼茶,才浅咽一口就草草放下茶盏,似是想要逼迫她赶紧切入正题、否则就撵她走。
“原谅谈不上,但我属实也没心思再与你纠缠。”
“往后少来我银汉宫。”
“这是最后一次。”
从前过往勉强算了也行,但想套什么近乎,门都没有。
有这样的结果孔映欢并不意外。
谁能与害过自己的人不计前嫌?
而且刚入宫的时候,她就挨个研究过,知道流萤脾气臭、嘴巴毒。
原以为这样的性子,不出俩月就得将宫中贵人得罪个遍,万万没想到竟对了皇上的口味,就快给宠到天上去。
当真叫人眼红得紧。
不过她也没几日好猖狂,待到时机成熟,定叫她有哭无泪!
孔映欢深吸一口气,佯装无奈起身,想着做戏做足,准备给流萤行个礼再走,一抬头,恰好瞥见头顶斜前方,一道黄纸符角从横木缝隙中微微探出。
正是前日傩戏大典时,傩者分送进各宫的镇符。
她心头一跳,面上却愈发柔和起来,似是已将被下逐客令的尴尬一扫而空,脱口便问,“那镇符是应该要放在横梁上才对吗?”
众人皆被孔映欢没头没脑的一问愣住,下意识也寻着她仰头望的地方看去。
独独除了流萤。
流萤虽也抬了头,但她盯的却是孔映欢故作惊讶的脸。
难道她今日来就为了这个?
那镇符又有何不妥吗……
孔映欢并没有注意到流萤的审视,继续自说自话,
“那天我接了符但不知该放在何处,问那帮傩者却一个个板着脸闭口不言,我只好自作主张压在妆龛底下,想着离自己近点准没错。”
“不知贺姐姐可是得了指点?若我放错了,回去可得赶紧挪换了。”
孔映欢所居的琳秀宫位置偏远偏西,一直没有正经的主位娘娘入住,只有她与闵悠悠两人。闵悠悠又时常到皇后宫中借宿,她没处问也是可能。
流萤悄然收回目光,声音懒怠却带刺,反问道,
“都说耳濡目染,怎么,妹妹从前在家见孔大人画符压煞、布阵安宅时,就没想过学个一星半点儿的吗?”
孔映欢指尖一颤,似是被戳中心事,面色明显有晃解释道,“姐姐说笑了,我哪里有那本事。父亲常教导女子不宜涉玄术太深……说是恐损阴德呢。”
“是么?”
贺之遥轻笑一声,不屑与其再纠缠,低声叫小金子送客,自己则头也不回去了书房。
看着流萤起身即走的背影,孔映欢忽觉如释重负。
可这口气松得太急,反倒呛得心口发颤,她连忙压住呼吸,不敢叫人瞧出端倪。
正巧小金子一脸有所依仗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伸到自己面前,她便顺势佯装羞怒,将被轻视的怒火,统统转移到小金子这个狗仗人势的阉人身上。
掩着心虚狠狠瞪了一眼,才掐住掌心,愤愤而走。
如果说孔映欢进来之时还是步步生莲,那么此刻,背过人去的她一定是逃得仓皇。
直到身后宫门落锁的声音清晰刺耳,她才定定站住。
任身侧婢女不敢看她落魄,她却闭上眼睛,抓紧还未消散的记忆,将流萤寝殿一寸寸拆解开。
梁、柱、窗、符,皆成局中爻。
黄符偏左,气口被窗棂截去三分,若右移半寸,则阴脉穿堂。再于床柱暗格藏一道“锁胎煞”,混以朱砂禽血书其名讳……
那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元,便会在夜半梦魇中悄然萎落。
十日心脉渐弱,半月血崩如注。
任凭太医看了,也只会摇头道是胎气本虚,天命难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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