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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海(五)
司命叹息一声,道:“魔龙金鲤确然已经无法可救。天道契约所定的结局,纵然是祖神再世,也无法改变。
天罚未完之前,甚至没有人能将他带出天命台的范围。无论你要带走他,还是要帮他解脱,剩下的刑罚,都需要有人替他承受。”
君息收了长剑,只道了声:“好。”
踏上天命台之前,司命最后拦住他,浅碧眼瞳中似有不忍:“帝息,他还有近一半的天罚未完。你若代他受刑,必定神性断绝,神骨尽毁。
这一步踏出,你就算终身失却了天地自然化育的远古神祇身份,或堕为妖,或化为鬼,纵然修为尚存,也不复往日尊崇,沦为整个洪荒生灵眼中最低贱的存在,算是糟践了他一番心血,你可想清楚了?”
这般好言相劝,尚且不如一阵清风。君息再不多说一个字,坦然卸去一身护体仙泽,从容站在了劫云雷霆之下。
非是糟践,他只是不能心安理得地高踞帝城神座的尊位,让亿万生灵钦敬赞誉,却眼睁睁看着那人为了他,承了所有罪孽,受尽极刑,身死魂消。
天启殿上铲除纯阳权贵之时,那人甘为他掌中刃、马前卒,在天地间记一笔残暴嗜杀之罪;却让他安踞王座之上,受万民景仰,跪拜称颂。
但这一次,以及此后,无论什么样的劫难,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要站在他前面,倾尽所有去护着他。
身份也好,清名也罢,尊崇也好,低贱也罢,堕妖也好,恶鬼也罢,有什么关系?没有阿昀,他连重新站在天地间的机会都没有。
纵然是那人前世造下灭族的罪孽,追根究底,都始于他。他辜负那人一世深情,毁了他大好前程。哪怕是下地狱,也该他先去。区区天罚又如何?
雷劫轰然,正正劈在他头顶,自上而下,碾过他的躯体,凌迟他的魂魄。被劈碎的皮肉混着鲜血四溅飞射,骨骼寸寸碎裂,神性碾磨成飞灰,很快便无法站立,跌倒在他自己的血肉泥泞中。
但他眉目不动,连一丝声音都没发出,安然承受着每一道雷劫,一双血红凤目只死死盯着天命台下笼罩在他神力中的巨大骨骸,和那颗偶尔微弱一跳的心脏。
其实他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了。眉睫早已被他自己的粘稠血肉黏住,眼前只剩一片猩红。
这般残忍的酷刑带来的剧烈的疼痛已经让他神识都几近模糊,然而这些苦楚同他此前亲见阿昀匍匐在天罚之下时恨不得自己从未复活过、甚至从不曾认识过他的心碎相比,其实不算什么。能有机会以身相代,是上天对他的宽容和仁慈。
天罚雷霆之下,他看见了所有他不曾知道的过往。
当年那人如何毫不犹豫地踏上天命台,承受酷烈的刑罚,以漫长的痛苦折磨换他复活的机会,却从未生出哪怕丝毫悔意;
如何生生撕裂魂魄,活剜心脏,与那缕残魂融合,只为了投入轮回后能顺利找到他;
如何在第一次失败后重新踏进幻海界,为了替他多创造一点找回神帝记忆的可能,求取无相镜去开启远古幻境,在风雪肆虐的山峰叩拜前行了数年,不停地摔倒又爬起,直至全身伤痕累累筋骨断裂,犹自不肯放弃;
如何在他记忆回归、神性觉醒后返回此处,履行契约,经历着更加残忍的没有尽头的天罚极刑,活生生感受着一身鳞甲血肉被一点一点劈开、搅碎,化成一滩污浊泥泞,仅余下一具已然开裂的骨骸包裹着残破内脏,直到他今日寻到天命台。
原来融合幻境中继任之前,他在学宫金鳞殿见到阿昀受刑的幻象之时,会痛不可抑,以至晕厥数日,会恍惚觉得受刑的是他自己,是因着那人的一片心脏在他的魂魄中,有所感应;
原来融合幻境中那些古怪符号所化的文字,那些令他得以一直保持清醒、知晓自己身在何处的提示,是当年司命留下的无相镜的注解,天下仅此一份,却被那人全数拓印在他脑海中;
原来两生两世,用尽手段意图令他屈从的宣武侯,不过是那人撕裂出来助他在痛苦中寻回远古记忆的分魂。而他最终因着当时寝居中一句承诺,将那片分魂祭了天,以至再无完整的魂魄;
原来太一法境中,那人明明没有受任何蛊|惑,明知他从前的噩梦和痛苦,却仍是选择了操控他、强迫他,只是因为最后忆起了命书所定的走向,只是要让他恨他,恨到能毫不犹豫地亲手杀了他,以斩断他们的孽缘。那人用性命去成全他,却死死瞒着他,不让他知晓半分。
原来那人一声一声,仓皇而绝望,叫他哪怕恨他,也不要忘了他,是不甘他回归正位后在漫长的神途中,终有一日彻底将他从记忆中抛下。
原来……
原来一个凡人君息的背后,有那么多他不曾知晓的付出,真真是倾尽了那人的所有,从身到心,从血肉到魂魄。
祖神说得对,他是那人命定的劫数。若是没有金鳞池畔初见的一眼沉沦,若是没有情意深种入骨相思,阿昀或许早已修成正果,成功化为真龙,威风凛凛地徜徉于洪荒神界的广阔天地间。
而非眼前一具残破骨骸。
阿昀说无怨,不悔。可是他后悔,后悔他们曾经相识相许。
如果早知道代价如此惨烈,他宁愿他们从不曾见过,宁愿当年就彻底断了阿昀的情根,让他从未动过心,生过情。哪怕那人终因冷血无情,触怒天道,落得个身死魂消的结局,也好过这酷厉的天刑漫长的痛苦。
天道无情,造化弄人。
受刑完毕,君息几乎是立刻挣扎着爬下了天命台,身后拖出一道混着破碎血肉的长长的乌红痕迹。即使用尽全力,他仍是爬得极缓慢,极艰难,寸寸往前挪动。司命想去扶他,却被他拒绝了。
他的神骨已经尽数被毁,新的骨骼尚未长出,连站立都做不到。每一次动作,那些尖锐的碎骨都在皮|肉包裹下剧烈摩擦、割划,刀锋一般,像是要将他残余的血肉躯体一点点磨碎般地痛苦。
天罚雷劫将他全身的每一分筋脉血肉都重新烧灼改换过一遍。从此之后,他的躯体中流淌的将是污浊不堪的堕妖之血,而非尊崇无匹的先天神血。堕妖的躯体和血脉将给他带来无尽的折磨和耻辱,伴随终身。
但他全不在意,只想回到阿昀身边。
曾经两个神界的东荒第一任神帝、承天命而降生的尊贵神祇,祖神羽化后天地间最显赫的五个神族之一,自此彻底消失,成为一个跌入泥泞的至卑至贱的入了魔的堕妖。
但他更不在意,只觉得无比幸运。
镇守此处多少万年、看惯多少生离死别的司命神君摇着头,唯有一声叹息。
洪荒神魔寿命漫长,活得久了,便也能真正理解世间除了时光,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永恒,很多东西都不放在心上,也没有那么深重的执念,因而愿意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踏进幻海界逆天改命的神魔并不多。
但这两人即使隔着数十万年,即使隔着两个神界,竟先后寻到这里,竟同样死而无悔。司命也只能在心里暗自感叹一声“两个痴儿”,暂且隐去了身形。
君息一寸一寸爬到那具巨大骨骸身边,直到离得近了,许久,终于听到一声微弱而缥缈的声音从残破心脏中传出来:“帝息……你这个……伪……君子。”
是熟悉的冷漠嗓音,是阿昀的声音,是他在纯阳做凡人时在他梦中说舍不得他的那个声音。
“我在。”君息全身的伤痕都在往外淌血,痛到剧烈地颤抖,却勉强克制着钝刀割心般的悲恸和哀伤,依然温和地回答他,一边用尽全力,小心而缓慢地爬进骨骸的间隙,靠近那颗残破的心脏,挣扎着抬手去虚虚触碰它,道,“阿昀,我在这里。”
魔龙金鲤仅剩一线残喘,失去了魂魄,只残留一点神识,已经全然感知不到他如今的状况,更加无法看见他满身满脸的污浊的堕妖之血,只知道周身笼着熟悉的气息,应该是他想要复活的人终于重回天地间,来到了他面前。
他虽无法亲见自己眼下的模样,也知道必定是极其惨烈,像是他初入东荒帝城时映在动荡水面上的倒影,残破,零落,狼狈不堪。
让那般尊崇风仪的人瞧见曾经桀骜威风的他眼下的情态,阿昀又痛苦又绝望,几乎恨不得早就被天罚劈到灰飞烟灭。
又想起他必定已经知道了一切,不知他亲见自己名义上的灵宠、当年将他重伤致使他羽化的仇人落到这步田地,是会为他叹息一声?还是会额手称庆,庆贺他命定的劫数和冤孽终于了结?
作为真身的魔龙金鲤的记忆只到他在天命台上抽出魂魄、投入命书为止。纯阳与太一法境两段情仇,并非他亲身所历。被封印在王城学宫金鳞殿的那些年,他也是浑浑噩噩,全无印象。
在他的观念中,帝息仍是带着血契掌控他、仅仅因着祖神所托照看他的人,是他一门心思想要报复、折磨的死对头。
然而现在,却只有这个死对头能让他解脱。
他微弱地在心里道:“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在天命台上受了太久的刑,鳞甲血肉筋脉尽皆被一点点劈开、剐去、剔尽,连骨骸都开始碎裂,这仿佛无休无止的痛苦却并不会因此而麻木,仍旧鲜明如初,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他并未听见此前司命那番话,也不知道他的提前解脱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更不知道已经有人为他承了剩下的所有天罚。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天命台。
血契解不解的,那人死过一场,他也必然死去,既然这样都解不了,如今其实也不必再执着,无所谓了。
他履行天道契约在此受刑,说明那人终归得以复活,他欠的债也算是还清了。
这些年来,“解脱”是他唯一的期盼。
停顿了一会,又勉强道:“我……不欠你……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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