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火同殇

　　两百年多后，冥界主城魍都。

　　一百七十年前，泷风颜晋入尊者境。冥王封其公主头衔，赐三千骊龙为亲卫，依战况摄各地军政事务。

　　一百二十年前，泷风颜连续击溃天耶罗三位尊者的军队，收复边陲重镇魔刹城，风凰之名播于六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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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泷风颜入驻魍都，浴血十年，孤立无援。

　　“殿下！”骊龙一位传令军士单膝跪下，声音难得地带有欣喜：“黑月死神大人已经亲身来援，三日内即将驾临！”

　　“我知道了，方才师尊已经传讯给我。”王座上的红衣少女睁开眼睛，没有什么喜色，反而带着一丝疲倦：“虽然师叔法驾亲临，但这三日我们仍需苦战。”

　　“传令下去，三军整肃，不得稍有懈怠！”

　　“属下领命！”

　　手下离开后，泷风颜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想着连翳云传给她的讯息——

　　除了让神鸟汐墨赶来，更重要的是一幅双方阵营的行军图。而那幅图上……赫然标记的正是碧落海！

　　暴露在天耶罗铁蹄之下，亿万海族众生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

　　她的亲人族人，此刻都面临着生死之劫。弟弟泷镜言和……那个她被称为父王的男人，如今可还活着么？

　　一闭上眼，她就会看见一片血红的大海，亿万惨白的尸体漂浮着，如修罗地狱。

　　那并非纯粹的幻象，而是身为海族王女的感应。

　　泷风颜心底一片彻寒，紧握南溟剑的双手骨节发白。她恨不能拔剑冲回家乡血战，即便战死沙场，也总比什么都做不了好些。

　　可理智告诉她，她不能。她是魍都之主，三军统帅，而今战局已步入决定生死的最后阶段，这三日她是绝对无法走开的。

　　一边是血脉相连的亲族、立誓守护的海族众生；一边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冥界战局的关键之战。

　　一旦选择了其中一方，就意味着要永远与另一方诀别。

　　这是世间最残忍的抉择，哪一方都鲜血淋漓。

　　泷风颜抬头，透过铁灰色的窗看向北天，久久凝视那颗名为天枢的星辰，全身冰冷。

　　敖篁之，你教教我啊……

　　我到底……该何去何从？

　　“别丢我的脸，别丢你师父的脸，更别丢了天枢的脸。”那个男人的话语在耳边回响。两百多年了，泷风颜终于明白说出这句凌厉的话时，他的眼神何以带着悲伤。

　　有的事，你拼尽全力也做不到的。这个时代太残忍了，能苟活尚且不易，又怎能奢望庇护你的亲人爱人呢？

　　——你唯一可以选择的，只是要不要在地狱里保留一点尊严。

　　她握紧了手中的南溟，剑刃泛着血一样的暗红色。

　　三日后。

　　即使身经百战，这一场血战的艰辛还是远远超过泷风颜的想象。仙魔埋骨荒野，怨念化为鬼魅哭嚎不止，千里内冥河尽成血河。

　　来年风吹过，彼岸花将开得如火如血，因为花下埋着无数亡者的尸骸。

　　但在汐墨驾临后，双方的强弱对比一瞬间就被逆转了。乌鸟仰天清唳，如云的黑翼遮天蔽日，顷刻间横扫战场。

　　“参见黑月死神。”泷风颜背后，血战后尚存的军队齐齐单膝跪下，对那黑衣的少女致以最高敬意。

　　“风凰见过师叔，代魍都守军谢过师叔援手。”泷风颜亦跪下，长发随风飞扬，脸色坚毅冷定。

　　一身黑色的少女淡淡地扫视全场，赤瞳幽暗苍茫。良久，她的目光定在泷风颜身上：“你跟我来。”

　　城主府。

　　泷风颜面无表情，她知道汐墨带来的必是碧落海的消息，牵涉到她血脉至亲的安危。可心里反而没有那么焦躁了，因为该流的、不该流的血都已经流尽，什么都改变不了。

　　“泷风颜，”汐墨单刀直入地问：“碧落海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是。”泷风颜声音镇定，指尖却微微颤抖，“还请师叔告知吾族近况。”

　　“损失很大，各海族伤亡难以估量。”汐墨的第一句话顿时让她心里一沉，但她又接着道：“但水龙族并未灭亡，超过六成的族人都及时撤离，其中包括了你的王弟泷镜言。”

　　“什么？！”泷风颜既喜又惊，眼瞳霍然变得雪亮：“难道是……”

　　“对，敖篁之插手了。他和我一样，以主宰之身硬闯了六界战场。”汐墨淡淡地说，“以一人之力，阻挡天外百万雄兵一日，为你水龙王族争得了一线生机。”

　　“他……他是个疯子啊。”汐墨的讲述是那么淡漠，可泷风颜还是听出了那种震天撼地的惨烈之意，喃喃地说。

　　原来你根本就无需抉择，他就在你的背后，默默地为你做了所有的一切；

　　原来真正爱你的人不会说太多的甜言蜜语，因为他的爱不是肤浅的言语所能表达；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个人一直站在你的身后，只要是为你，他可以孤身匹敌千军万马！

　　一股强烈的酸楚涌入鼻腔，眼泪无声无息地就流了下来。她不知道他受了多么沉重的伤、不知道他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她也不敢去想。她只想再见他一面……哪怕此后死去也无妨。

　　敖篁之，我是真的……很想念你啊。

　　汐墨凝视了她很久，看着这个一直坚毅如铁的女子缓缓软倒，在大喜大悲下无声地哭泣。

　　她沉默片刻，缓缓道：“虽然有龙皇太子为援，还是有一个人牺牲了。”

　　“没错……是海皇。你的父亲。”黑衣少女说道，睫毛低垂，盖住了眼眸，“他本来有机会逃走，但他拒绝了。”

　　“他说他一辈子都是个庸碌的王，至少要挑一个不那么平庸的死法。他是世界上最了解海皇宫法阵的人，只要他固守龙宫，敖篁之就可以救走更多的人。”

　　“他去了，死得非常壮烈。”汐墨轻声说，“为他骄傲吧……如王者般庄严的死去，救赎了海族的无数子民。”

　　“最后他请求敖篁之照顾你，之后大笑着离开，再也没有回头。”汐墨凝望着泷风颜的眼睛，声音分外清晰：“他说他不配做你的父亲，也知道你这些年怨他……但他爱你，非常爱你。”

　　“咣当——”南溟剑落在了地上，发出凄凉的剑鸣。而泷风颜好像根本没有发现，她的眼神空白如镜，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汐墨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二重天尊者、杀人如麻的冰锋王女忽然变成了蹒跚学步的孩子，走得跌跌撞撞。

　　泷风颜抱膝坐在荒草从里，额前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凄冷的月色染着浅红，血一样覆盖着她，投下长长的、孤单的影子。

　　她张目四顾，她一个时辰前还在奋战守护的世界忽然变得那么陌生，好像已经和她没关系了。

　　世界那么大，可真正和你呼吸相关的只有那区区几个人而已。如果那些人都不在了……你所守护的这个世界，又和你有多少关系呢？

　　泷风颜抬头远眺极北，七星帝辰，璀璨庄严，仿佛他们耀眼的命运。只是奋武一生的英雄们啊，你们真正想要守护的……是这个浩大而虚渺的世界么？

　　你毁天灭地屠神灭魔，可你浴血归来时，天地空空荡荡，再也不能见到想见的人。

　　真是……很孤独啊。

　　她竭力想要忘记，可那些记忆如同幽幽的水泡，从灵魂的最深处漂浮起来，历历如新。

　　一切都清晰起来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男人也并非像如今这么平庸。他也曾衣冠胜雪、俊逸博雅，在修行上展露出惊艳的天资，是妖界贵族少女们倾慕的对象。

　　然而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似锦的前程就此毁灭。她一直责怪他没有救下母亲，让她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亲人……却从没有想过，痛失爱妻的父亲有多么悲伤。

　　在永失所爱的同时，他亦失去了自己的女儿。被敖篁之救回之后，她以冰冷的目光看待除泷镜言外的所有人，尤其是自己的父王。她固执地拒绝她的父王，那是个平庸的男人啊，他害死了母亲，又有什么资格来掌控自己的人生呢？

　　也包括和敖篁之的婚约。她并非讨厌敖篁之，但她近乎盲目地抗拒海皇的所有安排，哪怕是出于一个父亲的善意。

　　所以她以最毫不留情的方式撕碎了婚约，让他在圣驾面前颜面扫地，心里充满报复式的快意。而那个男人只是苍凉地叹息，说，你以后会后悔的。

　　那时她并不知道，他订这一纸婚约不是想巴结皇族，而是希望有一个绝强的男人代替自己，来保护他深深爱着的女儿。

　　是啊，我后悔了，你为我选择的人就是我最爱的人，我是如此感激你的安排。

　　可你……再也不会知道了。

　　小时候父王耐心地喂他挑食的女儿、严厉地教导她基础的修行、带她穿越大海极渊去看庞大的龙鲸……小女孩如公主般欢笑，而那个男人温和地看着她，眼神慈爱。

　　那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

　　她的父王，海皇泷千玦以王者的姿态驾崩，滔天的巨浪后，他的子民们撤到了安全的所在。

　　真是讽刺啊……庸庸碌碌大半辈子的男人，死的时候却像是顶天立地的皇帝。

　　巨大的悲伤攫取了她的灵魂，她不愿回想，但还是心如刀割。时至今日她终于想和这个男人和解，但他却已经不在了。

　　一生的奋武，终究还是遗忘了自己的初心。

　　在最初的最初……她也只是想和一家人一起平静地生活。

　　她觉得有点冷了，可背后再不会有那道慈和、踌躇又苍凉的目光，再不会有人想要靠近又忽然顿住了脚步。

　　纵观此生，爱她的人本就很少，现在终于又失去了为数不多的一个。

　　北风苍茫，天地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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