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长恨月常明

　　细雨缠绵转瞬串联成珠，落打于青瓦砖墙之上，更似一曲笙艳高歌，在唱着红尘兴衰。
　　烟北鸿似乎知道自己逞一时口舌惹了众人不快，忙赔笑道：“那什么~我看大家也都累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先去睡了，夜安。”
　　“我也睡了。”陌凄附和着走到之前铺好绒草的地方，在单独那一处又添了卷略微整洁的草席，对水无心笑说：“无心姑娘，这是你的位置。”
　　“多谢。”水无心道了谢，往那处和衣而卧。
　　陌凄只是笑了笑：“不客气。”
　　雨千秋与烟北鸿挤做一处，眼下，就只剩夜璃月还坐在原地不动了。
　　雪无情笑问他：“你为何不去睡？”
　　“我守夜。”夜璃月起身走到他身边，沉声道：“我方才犹豫，是因为~”
　　“欸～你不用多说，也不必担心，该吾的债，吾迟早会还的。”而后，惊雷瞬间炸响，雪无情怀里的小家伙被吓得哆嗦不安，他便轻拍着小家伙后背，心中哄他道：“你这小东西，若等将来，你吾都还能活着，吾就收你做徒弟，你说好不好？”
　　小家伙眼下可不会答话，在梦里扭了扭身子，复又吮着手指睡过去了。
　　雨夜倒寒，道观时有疏风侵扰，夜璃月便将之前的披风取出，披在了雪无情身上，连孩子也一起裹在其中，“雷雨之夜多有寒凉，你虽无感，但孩子尚小。”
　　“倒是吾疏忽了。”雪无情笑了笑，又道：“其实，你这人，有时还真挺像他的。”
　　夜璃月问道：“像谁？”
　　“一个故人，一个……吾遍寻不着的故人。”雪无情微微仰首，眼中好似落进了水花，可他转眼又笑叹：“尤其是你笑起来的时候，最是像他。”
　　“是吗？”夜璃月静默片刻，又道：“我自幼，便不知如何将心中情感表达于外，大师兄曾言，那是因我天生少了一缕情魄之故。”
　　“情魄，主人之爱恨喜怒，若是缺失，确是会影响到其他三魂六魄的。”雪无情想了想，又疑道：“可你现在这情况，倒也不似完全缺失情魄，更像是~更像是它一直沉睡在你体内，而现在却又在渐渐苏醒了。”
　　“初至岭南时，我受魇境所困当时，朦胧间，见过一个面上含笑，极为温和的身影。”夜璃月兀自沉吟，似乎也渐渐明白了当日那身影的一席说法。
　　雪无情闻言敛目，沉思了片刻后，复言：“那也许就是你之情魄吧，不过他既已苏醒一次，想必对你也无甚坏处，只待他完全苏醒归位之后，你就能体会到喜形肆意的快哉了。”
　　夜璃月看向了他，道：“便如你这般么？”
　　“如吾又怎样？”雪无情拢着披风，又肆意地扬唇轻笑，“世人皆道，吾雪无情孤高自负，不仅自许目下无人，还更是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但那又怎样？反正他们又奈何不得吾。”
　　“那你，就从未想过，与他们解释吗？”
　　“呵~人生苦短，何必为了那些俗人，而自扰之。”雪无情转身又道：“对了，这些时日，也一直忘了问你，你可有感觉，双眼的伤好些了？”
　　“嗯，最近视物确实渐有明朗之势，也不知何故。”夜璃月抬手抚上双眼，也是疑惑重重。
　　雪无情抿唇笑道：“许是上天怜你这人一片赤诚之心，所以才让你的伤，不药而愈吧。”
　　夜璃月摇首反道：“哪有那么多的上苍垂怜，不过都是凡人在那儿自我遐想罢了。”
　　“唔~那就也许是你的伤，原也不重呗。”雪无情侧目轻笑：“算了，多言无益，只要你能复明，便是最好的结果。”
　　“嗯。”
　　之后二人再无他话，各自立于镂窗之前听风急，闻雨骤，或还有，一二垂帘吻落枝头，唤一芽新发，使得其他几人各有一梦好觉。
　　就连夜璃月守夜之余，却也还叫那周公相请，见了一帘幽梦。
　　梦中还是在那七色池边，一女子绿萝青衫，执笔落画后，又成群鹤起舞翩翩，百鸟朝凰来拜，更见青衫女子言笑晏晏，与心爱的少年郎携手归去。
　　后又见画面斗转，一纶巾少年入道观留宿，闯后山遇邪灵险遭横祸，又得救于那奇异浴火神鸟之下，而此神鸟吸食恶灵业火之后，复化一纤纤少女，产下稚子麟儿。
　　忽地闷雷炸响，夜璃月便自梦中惊醒！
　　雪无情见他面露薄汗，便讥他道：“守个夜你也能梦游至那天外去，是不是那梦里，有纸醉金迷红颜三千，才使得你这般向往？”
　　“红颜虽有，却并非是知己三千。”夜璃月轻拭薄汗，缓缓道：“我于幻梦，复见日前鹤舞之境，以及鼓楼里那盲眼老者所言之景，此因何故，我亦不知。”
　　雪无情拿树枝捣弄着火堆，片刻后方笑言：“许是你自己思量太多，若不然，吾怎不曾梦见？”
　　“也许，真是我多想了。”否则他怎会觉得，那神鸟所化女子，会与姑姑有十分相似呢？
　　这雨呼啦啦地落了整夜，至天光破晓时，才渐有收势。
　　雪无情不知自己何时睡了过去，此时睁眼，却是护着孩子半倚在夜璃月肩头处，夜璃月还抬着胳膊护在身后，像是为防他向后仰倒摔到自己。
　　“怎不叫醒吾？”雪无情起身后，心下有些别扭。
　　“见你睡得沉，就没敢叫醒你。”夜璃月理着衣袖，沉声道。
　　“哦。”雪无情闷语道：“这次是我大意，以后不会了。”
　　毕竟他身在红尘，过得便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尤其他又还与旁人不同，往常就算是入睡，也不敢睡得太死，昨夜，还正应了夜璃月所言，他是第一次睡得死沉，且还无梦相扰。
　　雪无情闷声自问：“这便是世人口中常言的，那种所谓的安全感吗？”
　　但他心里很明白，这种依赖于他而言并不可取，因为他和夜璃月之间，迟早是要分道扬镳，一别两宽的。
　　所以，何必呢？
　　何必要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脆弱，毫无防备地展现在对方面前，徒惹别人的三分垂怜，却还要还他七分恩情呢？
　　见他拘谨不安，夜璃月便言道：“圣贤尚非无懈可击之辈，你又何必强迫自己，去刻意拒绝他人善意呢？”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雪无情抱着孩子坐远了些，面前篝火已悉数燃尽，他看着那些灰烬，就不住想着，只有活在所有人的恨意里，等到自己离开那日，才不会因牵挂而难舍难分。
　　二人之间气氛忽地静默下来，其他几人一夜好梦而醒，都觉神清气爽，连雪无情怀里的小家伙，也都含笑吮指，不知是不是梦见了美食佳酿。
　　水无心抚着钗头，揉着眼走到雪无情身边，坐落后就都逗着小家伙道：“兄长，你看他这样，以后定然是个好吃货色。”
　　“那也不尽然吧。”烟北鸿抢答道：“我看这小东西气质不错，定然也能长成个小仙家。”
　　雪无情正色道：“那可不成！这是吾捡来的小东西，怎能修成小仙家呢？怎么着也得不负吾之盛名，横行天下无所畏惧吧！”
　　“嘁！说的好像我们玄门就会收了他一样。”烟北鸿不屑道：“只不过，你若舍得霍霍他，就尽管霍霍呗~”
　　雨千秋拿折扇敲着烟北鸿的头顶，哈哈大笑道：“你可别忘了，他也是你家六师姐的侄儿。”
　　“好像也是哦！”烟北鸿挠着脑袋，后又对雪无情凶道：“那不成，大魔头，你可不能把我六师姐的侄儿，给养成了一方恶霸！”
　　雪无情把孩子递到烟北鸿面前，笑道：“那你带回去养吧。”
　　烟北鸿从不曾抱过孩子，哪里肯接，只好跟夜璃月求助道：“二师兄，你看这人，就欺负我！”
　　夜璃月从容接过孩子，道：“外头岫雨已去，景色亦更晴艳，我们还是先行离开吧。”
　　“倒也是。”雪无情应他道。
　　不过在离开之前，几人还对着观中圣像拘了一礼，道一声‘打扰了’，烟北鸿才将灰烬收拾干净，一并带出道观，将之埋在了野外。
　　雨千秋不明其意，便问烟北鸿道：“你做何把这些灰，都拢出来埋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烟北鸿取来身侧洼地一潭清水净了手后，笑道：“这些灰烬啊，都尚带余温，若是等我们一离开，风起时又将些草木枯枝吹了过去引火复燃，岂不是会将那道观毁于一旦了？更何况，九原多丘山又少水，且人迹还罕，万一星火受风更加四野燎原，那罪过不就大了？”
　　雨千秋执扇轻笑，道：“呵，真没想到，你这脑袋平时看着蠢顿，但考虑得还挺周到。”
　　“那是因他以前玩火自娱，险些将寒山烧毁大半，才吃下的教训。”夜璃月毫不留情地揭着短。
　　烟北鸿立即跳脚，虚心嗔来一句：“二师兄，你怎地不讲武德！尽揭我短！况且，那起码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你竟也还记得！”
　　“因为被烧毁的，还有我沁竹苑一间耳室。”夜雨之后，路上还有些湿滑，夜璃月抱着小家伙行得极慢。
　　烟北鸿便扯着他的衣袖，恼道：“咱当年不都说好，不再提此事的么，你怎地又翻旧账来了？”
　　“我这是点醒于你，免得你忘了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夜璃月继言道
　　烟北鸿气得不想理他，其他几人也自随他去了，待几人行至山外复见人烟，又是半晌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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