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她上青云

　　霍昀廷已经上了马车，隔着车帘，隐约看见一群人簇拥着她。一只无形的利爪掏开他的心脏，三年了，原来转眼之间，他们已是三年未见，这三年，他只有让自己忙到昏天黑地，才不会经常想起她。

　　与苍冥前前后后打了数百战，藏流山的危机暂时解除。

　　但他对败给骨鸢一事始终耿耿于怀，于是闭关后就没日没夜地熬。那段时间，他人几乎要睡在一堆机甲工具旁，就连玄铁打箔他也要在旁盯着。

　　相里非不在，阁中有些资历的老机甲师还能说他两句，其他的劝也不敢劝，只能由他折腾。

　　眼睛就是那时候熬坏的，药王谷的谷主看过，瞎不了，就是不能再见强光。这对一个要高空架鸢的人而言，其实跟瞎了的区别也不大。

　　三年，他赔进去一双眼睛，她倒好，领着一群他的兵花着他的钱，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想到方才她那副样子，霍昀廷就气得眼睛疼，凭什么，凭什么她一脸伤怀地站在那里哭，她有什么资格哭。

　　寒其尔坐在他对面，望着他发青的脸：“六郎，眼睛不舒服吗？”

　　霍昀廷不悦：“往后别这么叫我。”

　　寒其尔俏脸一红，低头捏着手指：“我听父亲说，大雍姑娘都是这样称呼情郎的，我不这么叫你，那往后……可以唤你表字吗？”

　　“不可以，我说过，我不会娶你的。”

　　霍昀廷冷眼：“不管霍凛跟你父亲许了什么条件，我都不会娶你的，你也不要再跟着我了。”

　　寒其尔冰雪聪明，深谙大雍文化：“从我来平北，你就一直这样说，可是又不肯给我理由，霍六郎，你在欲擒故纵吗？”

　　霍昀廷懒得与她争辩，自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寒其尔也追上去，主动帮他撑伞遮光：“大雍男子的嘴巴很会骗人，但你不算大雍男人，我们斡仑儿女都是敢爱敢恨的性子，不会藏着掖着，我喜欢你，就想嫁给你——”

　　霍昀廷不耐烦地把伞抢过来，一个字都不想同她多说。

　　馒头铺子里，丹阳捧着个红糖开花馒头，木偶似地一口接着一口。

　　刚出锅的馒头又大又宣软，她就那么一口气吃了三四个，中途连口水都没喝，仿佛要把悲伤就着馒头一起吞下。

　　旁边几个人被她这个状态吓得不轻，陆婶儿絮絮叨叨：“完了完了，这下魂儿没了，都怪小雄！谁知道少主怎么连声招呼不打就突然下山了，快去把老怪叫来，让他给遥遥看看。”

　　“听说是下山巡视新鸢对战力，今早刚到慕图关，啧……怎么少主那眼睛瞧着不但没好，反而还重了呢。”

　　丹阳给出点反应，游魂似地说：“……他眼睛怎么了？”

　　陆婶儿踩了李叔一脚：“快，快去找老怪。”

　　李叔捂着脚说：“叫他没用，他十次算卦八次出错，前月还差点被人一顿打，我看我还是去找大夫吧。”

　　丹阳双目空空，又问了一句：“他眼睛怎么了？”

　　李叔一边金鸡独立，一边喃喃道：“我这就去找大夫，你们看着她些，别让她把自己噎死了！！”

　　地牢里烛光昏暗，滴滴答答的落水声像重锤似地敲打在人的心脏上，一条蜿蜒的红色溪流在安静流淌。

　　霍昀廷背着双手，悠闲地踱步走了一圈又一圈。

　　脚步声没有盖过水滴声，反而让那动静更为刺耳。

　　一只油光水滑的大老虎跟在霍昀廷身后，忍不住伸出舌头去舔地上的血。轻微的呻吟中，昏迷已久的男人终于醒了，瞥见身前的人，当即吓得魂飞魄散。

　　“少主，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少主留我一命吧！啊啊啊——”

　　老虎舔过他的小腿，一连几日酷刑，白森森的腿骨隐约露了出来，刷子似的虎舌舔过，男人痛得差点断气。

　　站在暗处的人终于出声：“偷藏流阁的图纸，去投靠墨霞山，这么多年了，文叔你是第一个，勇气可嘉。”

　　文叔哀求：“我真的知道错了，看在我多年尽忠职守的份上，少主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霍昀廷道：“我放任你半年多，当然不会让你轻易死了。墨霞山如今的主人叫什么来着——”

　　“相……相里时凉。”

　　霍昀廷蹲下来，面无表情道：“对，就是她，你见过她了？”

　　文叔颤抖着说：“见过一次。”

　　霍昀廷难得有些耐心：“脸看清了吗？”

　　文叔摇头：“没有，她常年戴着面具，没人见过她长什么样。”

　　霍昀廷说：“她来慕图关干什么？”

　　文叔语气急促：“听说是陛下下了一道秘旨，让她来慕图关找一幅画。”

　　“什么画？”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个机甲师……”

　　霍昀廷又问：“找画做什么，萧济难不成要学他老子？”

　　文叔停顿片刻，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我听说，那副画里有大雍矿脉舆图，墨霞山里有一部分，但是不全，需要那副画才能拼全。少主，我真的就是个机甲师，能说的都说了，饶我了……”

　　霍昀廷话问完了，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饶了你？你应该知道，我平生最恨背叛。放心，文叔也是阁里老人了，别的不说，一口痛快还是可以给的。”

　　老虎发出嗜血的咆哮，霍昀廷走出地牢，身后传来洗刷的泼水声。

　　这家地牢是临时搭建的，处在布店后院，后院直通一条没人的小巷子，巷子的墙头上，正垂着两只晃来晃去的脚。

　　霍昀廷视而不见，一步跨出来，他嫌麻烦出门不爱撑伞，强盛的日光射来，照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墙上的人立刻跳下来，撑起一把伞就追上来，可迎面一阵银铃叮当作响，一把油纸伞已经先她一步遮到他的头顶上。

　　寒其尔撒娇似地抱怨：“我不是让你带伞了吗，怎么又不带！伞嫌麻烦，茶晶叆叇嫌丑，霍六郎，你可真难伺候，眼睛还想不想要啦！”

　　巷口狭窄，两把伞同时撑起显得拥堵。丹阳拦住去路，寒其尔看了她一眼：“喂，你挡着我们的路了。”

　　丹阳立定不动，寒其尔怪道：“哎，说你呢——”

　　丹阳还是不动，娇生惯养的异族小公主脾气上来，挺身出来：“喂，我跟你说话呢，你是聋子吗？”

　　这时，丹阳轻轻开口：“你眼睛怎么了？”

　　寒其尔一愣，回身看了一眼霍昀廷，就听他冷漠残忍道：“被你喜欢过，我把它毁了。”

　　丹阳关心则乱，一步上前：“给我看看……”

　　霍昀廷面无表情地拂开她的手：“别碰我。”

　　丹阳心如刀割，哀伤道：“就看一眼……”

　　霍昀廷在伞下扭过头，那双湛蓝的眸子一如初见时惊艳，但张扬的光芒却暗淡许多，他对丹阳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一眼都不想。”

　　丹阳不信：“那你为什么要来慕图关，你明知道……”

　　“慕图关是你家的吗？”

　　霍昀廷尖锐诘问：“而且你如今好像也不姓慕图了吧，怎么，皇宫装不下你了！当初你不是一心想留在那里！”

　　丹阳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她想解释，可又无从解释，况且霍昀廷也不给她机会：“让开，别挡我路。”

　　小巷又细又长，长得恍若通向下一世，霍昀廷与寒其尔一前一后地走了，少女频频回头，鄙夷的目光在丹阳身上扫了几圈。

　　巷口尽头，买完菜的周回跑过来：“姐姐，今日有烧鸡，老怪给的，咱们回家吧。”

　　丹阳神情落寞地往外走，周回跟在她身边，拉家常似地问：“这几日，姐姐总是跟着那个人，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整个镇子上的人对他的态度都不一般？”

　　丹阳从未在周回面前提过霍昀廷。

　　今日才道：“他叫霍昀廷，是我曾经学鸢时的掌教，也是…藏流阁的少阁主，我的心上人，我女儿的…爹。”

　　嘭——周回手里的菜篮子掉了。

　　新鲜的瓜果菜蔬滚了一地，少年手忙脚乱地去捡，丹阳没帮他，自己慢腾腾地往家里走。

　　周回跪在地上，捏着一个地瓜，他抬眸望着丹阳的背影，心里的自卑与嫉妒悄然生起。

　　他见过迢迢，他一开始讨厌她，后来发现她没爹，还曾在心里庆幸过。

　　回到家里，去土匪窝旁蹲点的颜芷早就回来了，她头也没抬地说：“这几日，我先摸了个底，秦亮那人在一众弟兄心中的威望不小，若我们贸然动手，即便杀了秦亮，也未必能把剩下的人招安，搞不好还惹祸上身，所以我想了个办法……哎！”

　　丹阳被她喝得猛地挺身，颜芷一掌拍在她背上，斥责道：“自从遇见霍昀廷，你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一个男人而已，至于吗？”

　　丹阳小声：“他好像要成婚了。”

　　颜芷没有安慰她，点头道：“之前就听说了，霍凛想跟斡仑联姻，整日跟着他的那个小姑娘，据说还是霍六的表妹。”

　　丹阳红着眼圈说：“那怎么办？”

　　颜芷沉默片刻，语重心长：“丹阳，你现在就可以去找他，你甚至可以在三年前就去找他，但你为什么没去！你不说，但我多少也能明白，这些年，萧若白不止一次来寻我，可我每日睁眼就是淇东战事，闭眼就是百姓存亡，哪还有心思困在情爱里。”

　　“你想去找他，没人拦着你，丹阳，一直拦着你的人是你自己。”

　　丹阳愣愣道：“你说得对，一开始，我是因为与霍凛的约定没去找他，后来，我实在没有时间与精力去找他，如今，我……我不敢了。”

　　“不敢就起来干活儿吧！”颜芷拽了她一把，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男人只会让你虚度光阴。”

　　她继续说：“方才说到哪里了！对，那个秦亮，秦亮最近总去一家青楼，几乎每日必去，我想在楼里动手，既方便又可伪装身份，等他一死，我们再出面招安。”

　　“青楼？”

　　丹阳露出疑惑：“可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秦亮爱去那种地方啊，此人敏锐狡诈，平时连出寨子都要带好几个护卫，怎么突然去青楼了？”

　　“你怀疑这里面有蹊跷？”

　　丹阳匪夷所思：“也不是，只是有些奇怪。而且我之前听说，他好的是男色！”

　　颜芷抱着胳膊，眯起眼睛：“那就更要去看看了，这值得秦大当家一天一趟的，得是何等绝色的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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