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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
这天清晨,禄冥俢如同往常一样早早起身,在简陋的灶台前忙碌。他将蒸好的糖心小馒头仔细摆放在何许面前的木桌上,又倒了一碗温热的草药。
“师父,吃饭了。”
何许坐在轮椅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初升的薄雾,闻言只是机械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拿起一个馒头,小口小口地吃着。
禄冥俢看着他安静进食的样子,伸出手,想如往常般揉揉他的发顶,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顿住,最终只是轻轻落在轮椅的扶手上。
“我……去镇上买些东西。”他低声说,声音平稳,“你在家……乖乖的,等我回来。”
何许依旧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禄冥俢就去了。
但今天,他不是去镇上。
何许断裂的骨头、受损的皮肉,在凡间草药的温养下,已勉强愈合。但他被强行抽离仙骨后,那随之破碎的仙丹,以及被重创的仙魂却如同风中残烛,凡间的药石对此无能为力。能修补仙魂、稳固金丹的灵药,唯有九重天的药仙殿才有。
这是禄冥俢自那场噩梦后,第一次重返那个他曾不屑一顾、如今却恨之入骨的天界。
而对天界,他收起了对何许释放的所有的仅存的耐心,不再收敛,不再顾忌。
“何方妖孽!胆敢擅闯南天门!”守门的仙将感应到那滔天的妖气与煞气,厉声呵斥,长戟直指。
回应他的,是禄冥俢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的、随意挥出的一道漆黑煞气。
轰——
坚固的南天门结界如同纸糊般碎裂。守门的仙将连同数十名天兵,惨叫着倒飞出去,重重砸在白玉阶上,筋断骨折。
禄冥俢的身影裹挟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悍然闯入九重天。
何许失踪多日,九重天本就人心惶惶,谣言四起。禄冥俢这毫无征兆的闯入,瞬间点燃了所有仙官的恐慌和愤怒。
“是那狻猊妖!他果然与何许灵君失踪有关!”
“定是他害了灵君!如今还敢打上天庭!”
“拦住他!为灵君报仇!”
于是乎,代表着九重天最强战力的三十六武神倾巢而出,将禄冥俢团团围住。
*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静谧的庭院里。何许独自坐在轮椅上,腿上摊开着一本书。他微微仰着头,任由金色的光晕笼着他苍白平静的脸庞。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篱笆,落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风过林梢,树叶沙沙作响,摇曳生姿。
好自由。
虽然这棵树扎根于此,永远无法离开这片山谷。但它的种子可以乘风远行,散落天涯;它的躯干能滋养苔藓、菌菇,成为无数微小生命的家园;它的枝叶可以尽情舒展,拥抱每一缕阳光,承接每一滴雨露。
它还可以沉默地伫立在这里,温和地融入这片森林,年复一年,看尽四季轮回,见证无数或平凡或奇异的故事悄然发生。
没有战乱,没有背叛,没有深入骨髓的绝望和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只有一片宁静的祥和。
何许喜欢这个地方,他忽然也想成为一棵树。
如果他是一棵树,他就可以扎根在这里,在无数个日升月落静静地凝望守护着禄冥俢——如果他不离开的话。
就算……禄冥俢终究要离开,风也会带来他的消息吧?吹过他的叶片,告诉他禄冥俢过得好不好,是欢喜还是忧愁,是否……找到了新的爱人。
何许不知道那时的自己会生出什么情绪。或许是羡慕吧。羡慕那个能陪在他身边,分享他真实悲喜的人。
……
何许闭着眼,深呼吸了一口气。
再一睁眼,禄冥俢已经稳稳停在了院子里,手上还提溜着一个大口袋。
不知道他去镇子里买了什么。
禄冥俢似乎神情有些紧绷,他靠近何许,目光灼灼地盯了他许久。
何许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摸了摸禄冥俢的脑袋。
禄冥俢抿着嘴,微微蹙眉。
何许手一顿。
他缓缓将手向下伸,穿过他的黑袍,摸了摸他的后背。
满目疮痍的伤口。
……
禄冥俢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沉默:“我去天界了。”
何许没回话。
他将想说的话噎了回去,从袋子里拿出一颗仙丹,凑到何许嘴边。
“师父,吃下去就好了,吃下去你的仙丹和仙魂都会好起来,还会增加多年的修为。”
那丹药龙眼大小,通体浑圆,散发着纯粹而温暖的金色光晕,浓郁的仙灵之气几乎要溢出来,与这凡间山谷格格不入。
何许盯着这颗仙丹沉默了很久很久。
禄冥俢忽然意识到什么,将仙药拿回来凑到跟前一看,才发现那上面竟然沾了他的血。
“抱歉。”
禄冥俢刚想要擦掉血迹,一只冰凉的手却更快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了?真有劲师父,是不是已经好多……”
他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何许从他手中拿过那颗沾血的仙丹,微微倾身,伸出柔软的舌尖,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地,舔舐掉了那一点属于禄冥俢的、暗红的血迹。
……
然后,何许手臂一扬,那颗汇聚了九重天顶级灵药精华、能修复他破碎根基的仙丹,划过一道金色的弧线,消失在茂密的山林深处,不知所踪。
“冥修,”何许舔了舔嘴角的血,忽然捧着他的脸,“你跟我说说,你们那个世界的事,好不好。”
禄冥俢一愣,直勾勾地盯着何许,微微张嘴,却久久无法开口。
“你不是这里的人,是吗,”这是何许第一次向禄冥俢展露笑意,“跟我说说吧,我想听。”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在很久之前就查了你说过我们相遇时间线,那时我还不是灵君,没办法随意下凡,根本不可能遇见你——也就是说,那天在你的巢穴里,才是我和你的第一次见面。”
“后来红线树的成功,让我意识到我爱你。可我当时想着,我和你明明都没有见过,怎么可能相爱呢。”
“然后我就开始想,既然不是过往让我们相爱,”他声音一顿,“那以后呢。”
禄冥俢急切的敷上何许的手:“别想太多。”
“不是吗?”
禄冥俢不说话了。
“你那边是怎样的一个世界?或者说,我这里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我这里是真实存在的吗——我是真实存在的吗?”
“你当然是!”
“在你那个世界,我还活着吗?”
“师父,”禄冥俢将头埋进他的腿里,“别说了……”
“冥修,”何许平静地说,“这里是一个,我还活着的梦吗。”
……
死寂在庭院中蔓延,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何许又问:“你为什么一直不愿意醒来呢。”
……
“你要怎样才能醒来呢。”
“为什么要醒过来……”禄冥俢闷闷地说。
“为什么不呢。这里于你而言,都是虚假的吧?”
……
何许将禄冥俢的头抬起来,发现他的眼眶猩红的吓人。
何许心头一跳:“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回到一个你不存在的世界里去?我的命是你给的、我的名字是你取的、我的爱是你给予我的……你现在要让我永远的离开你,”禄冥俢紧抿着唇,“不觉得对我太残忍了吗?”
……
残忍……吗……
可是看着这样的自己活着,对他来说也很残忍啊。
如果没有禄冥俢……他或许真的会找一个无人的山洞,任由自己在那场雨夜留下的废墟里慢慢腐朽,或者在凡尘中麻木地流浪,直至消亡。
可偏偏……有这样一个强大、耀眼、本应拥有无限可能的狻猊,愿意倾尽所有,包容他这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固执地想要在这虚幻的牢笼里,与他“永远”在一起。
禄冥俢爱他,是因为他的风光、强大……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呢?
可现在的自己除了这个名字,还剩下什么?只剩下一具连五感都在逐渐丧失的残躯。
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想让这副躯壳锁住这个可怜的狻猊。
那一天,何许没有吃下禄冥俢从天宫里抢出来的仙药。他只是像往常一样继续和他睡觉、吃饭、晒太阳。
何许也会帮忙给禄冥俢上药,帮他恢复后背的伤口。
禄冥俢跟何许讲了他那个世界的大部分事,提到了狻猊一族是如何抛弃的他、何许如何收养的他、将他迷晕后送到灵院、在灵院接受非人的折磨、长大、和何许重逢、何许接近他的目的……
他向这个“何许”坦白了所有的事情。
何许只是安静地听着,像一个最沉默的树洞,容纳着他所有的痛苦与秘密。
“所以,那个人是君决吗。”
这是自那场雨夜之后,禄冥俢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何许口中听到那个名字。
何许神色一凝。
“嗯。”
他坦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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