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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
许鹤尘刚走两步,就看到站在灯下的两人。和他们对视几秒后,他又像从前一样笑嘻嘻地朝他们走过去,“怎么来了也不出声啊,大半夜的站在这儿吓死人了。”
寂未看着他,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宋朝轻叹了口气,在此刻预想到他们的结局,“你要去投军。”
“你们都听到了。这样也好,免得我再去通知。”他靠在墙上,见寂未没说话,以为她不高兴,“姐,你别担心啊,说不定我就挣个军功回来了。”
寂未抬起视线看向他,“军功没有那么好挣。”
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不过十之一二,而这之中能得到功名的更是凤毛麟角,大多数人都会成为累累枯骨中的一具。战场上的每一条战报,每一声称贺,都是真刀真枪用性命搏来的。
“万一呢。”许鹤尘笑着回应。
这话之后,就没人再接话。
或许是终于发现这样的态度并不能让气氛活跃起来,他开始正经起来,站直了身子,“要是我真的……往后就要你们代我尽孝了。”
他略微停顿,接着笑言:“这么想想,爹娘养我这么个儿子还挺亏的。”
从小不让他们省心,好不容易挨到可以为他们养老,让他们颐养天年,好好享福的时候,又突然舍家弃业投军去,真是够不孝的。
“哎呀,冻死了。”许鹤尘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寒战,伸出胳膊去揽寂未,又换上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走吧姐,外面天冷,别冻坏了。现在气得骂不出话也没事,回家再骂我。”
寂未躲开他,“你先回去吧,我有事要做。”
“什么事啊?”他下意识问,见两人都不说话,自觉耸肩,“好,我不问,那我先回去了。”
许鹤尘边说着边往楼下走。
身后突传来一声:“保重。”
楼下的声响杂乱,她的声音很轻,如果不注意的话很容易被忽略掉。
许鹤尘身子顿住,鼻头酸了一下,回头挂上那副笑脸,“姐,我还以为你不会嘱咐我了呢。”
以他对姐姐的了解,现在她刚知道消息,正在气头上,肯定是不会说什么好话。
宋朝也道:“子弹不长眼,凡事要自己小心。这里……还有人在等你。”
虽然已经预见到结局,却还是心存侥幸,期盼着有奇迹发生。
“我知道。”许鹤尘挑眉,伸出手扶着扶栏,懒洋洋地靠在上面,“姐夫,你可要对我姐好一点,你要是敢欺负她,我就是变成鬼也要回来找你算账。”
宋朝侧头看了下身边的人,轻声回应:“我会的。”
得到答案的许鹤尘表示十分满意,抬胳膊朝他们做了个手势,痞气又郑重,“再见,我最爱的姐姐!”
说完后,他没再停留,转身下楼离开。
寂未望着他的背影,“这个幻境不是沈清鸢的。”
沈清鸢的执念来源于被辜负,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们二人的谈话,幻境的主人另有其人。
宋朝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短暂思考过后脱口而出:“许家小姐。”
仔细想想能出现在每一个场景中的人必定是和他们亲近的许家人,而许家众人之中能被许鹤尘信任的,也只有许家小姐了。
“她是对许鹤尘的死耿耿于怀吗?”
因为不舍弟弟的离开,所以把自己困在幻境中,寻找可以让他活下去的可能。
眼前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寂未收回视线看向身边人,“又或许,是希望那个人能知道他的这一腔情谊。”
许鹤尘离家时天还冷着,树木还是光秃秃的,春花也尚未开放。在这期间,他每月都会往许府寄一封书信,说明自己的情况,也问问心中牵挂的人。
直到枫叶红时,许鹤尘的消息便断了。
枫叶红过再枯,北风吹散秋末最后一丝暖意,许家也收到了和他有关的最后一点消息。
他的尸首未归,只寄回了衣冠。
戏园中的曲幕将将落下,沈清鸢听完那场熟悉的《游园惊梦》,举伞穿行大雪回到宅子,看到早早等在里面的人。
“许小姐?”她对于二人来此很是惊讶,却没什么情绪,“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许鹤尘走了。”寂未垂眼看着手中的茶盏,慢慢转动。
听到这个消息的沈清鸢神情微滞,缓步走到桌前坐下,打开桌上的首饰盒,呆愣愣地盯着里面那枚戒指,一言不发。
光线落在钻石上,被切割成无数缤纷的彩光,如同过往的回忆,被割裂成一个个彩色的碎片。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不问问他要去哪儿吗?”寂未抬起视线,看着镜子中失神的脸。
沈清鸢动了动身子,抬头看着镜子中的两个人,强忍着泪意扯起一抹笑,“你不是许小姐,你们早就知道我们的结果了是吗?”
就这么看着她飞蛾扑火般的可笑举动,看着她为了一个负心人不断欺骗自己,她自己想想都觉得可怜。
宋朝和镜中的人对视,“我们也是刚才知晓。”
“他抛弃我,娶了旁人……”她猛然站起身,回身走近他们,眼中含泪,“他辜负了我!”
她听到许鹤尘要另娶他人的消息后,还不愿相信,像个傻子一样去许府找他,那个人却连见她一面都不肯。
曾经自以为的情深化作耳光狠狠扇在她的脸上。
“许鹤尘未负你。”寂未望着她,话语清晰,“他上了战场,想要救国。”
“离开之前,他已为你赎身,为你置办宅院,为你备下万贯家财,将你托付给了他认为可靠的人。”
沈清鸢眸子颤了颤,往后退开几步,不住地摇头,“不可能,你骗我。”
若真是如此,他为何要离开?又为何连面都不肯见?
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她却不愿相信。
寂未声音很淡:“我没有。”
“若你不信,可以去问问岑连守。你开口问他,他定会告诉你真相。”宋朝将许鹤尘留给她的东西一张一张摆到桌面上。
沈清鸢看着桌面上的各类纸契,手指颤动地划过上面的名字,每一张上都的的确确写了她的名姓。
就连这座她以为是岑连守暂时借自己栖身的宅子,其实也写了她的名字。
“他人呢?”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沾湿了衣襟。
“死了。”寂未回答的很快,“死在了战场上。”
宋朝开口劝慰:“沈清鸢,就是为了他,你也该向前看,该好好活下去,莫要辜负了他为你的这番筹谋。”
沈清鸢忽然笑起来,眼泪像根本控制不住一般。她都不知自己此刻究竟是欣喜居多还是悲痛更甚。
他从未负她,可他已经不在了……
老天爷为何要如此戏弄她?
许鹤尘已不在,她还有什么可活的呢,还怎么能活下去呢?
她疯了似的摔碎了身后的镜子,拿起碎片就要往自己脖子上划。寂未顺手捞起桌上的茶盏砸向她的手腕,沈清鸢吃痛松了手,碎片掉落在地上留下几滴血痕。
“沈清鸢,他的理想是护一人安康,守一国安宁。”寂未看着那个哭到脱力的女人,字字句句沉静,“国家尚在水火之中,若你寻死,便是将他辜负了个彻底。”
宋朝把她从碎片中拉起来,“他未见的光明未来,国泰家宁和盛世太平,你不想替他瞧一瞧吗?”
“他不愿你做杜丽娘。”
“他未负你,你也莫要负他。”
戏中的杜丽娘因一场梦郁郁而终,而戏外的沈清鸢走到美梦终时该知道真相,清醒地活下去。
不论有多痛苦,多么不甘,她都要活下去。
幻境轰然倒塌,万物寂灭。只有远处的一点光亮,映着那人水袖翩翩。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轰轰烈烈的曾经就此没入真假参半的传闻中,不会再有人解释,也不会再有几人记得。
鸢飞九天,鹤立于世。
她该翱翔于九天之上,看他未曾见过的盛景,补全他这短暂的一生。
这场幻境开始消散,空中月华显露微许,照出地上霜华。周遭事物四处散开,夜幕之上骤然惊起道雷光,乌云疾速凝聚到一起,将月光遮得严严实实。
还不等他们反应,瞬间劈下一道雷,直冲宋朝而去。天雷方才触及他的身体,就被寂未生生隔开。
她咬破指尖,血珠落在地上晕染出几朵血花,立刻单手将血画在符纸上,在他二人四周拉下屏障。宋朝不过是个凡人,只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身体穿过,迅速蔓延到全身,下一秒就失去了知觉。
是天道来讨当年的那条命了。这么多年,到底是逃不过这一天。
黑暗中电闪雷鸣,天雷滚滚,全然是不将这条多出来的命收回去,绝不罢休的作势。
屏障上的天雷不断叠加,血不停滴落,逐渐蔓至屏障上,以此增强抵挡的力量。
“若想杀他,最好先弄死我。”她眸中倒映着刺目的光,冷声讽刺。
否则便是将他的魂勾入地府,她也一定会把这人给拖回来。她既不怕魂飞魄散,也不惧堕入阎罗,永世不得超生。
喉间生出血腥味,魂灵在身体中四处冲撞,若非有魂印镇压只怕是早就碎裂四散。
寂未口中吐出一口血,符纸在天雷冲撞之下开始破损,已经撑不了多久。
她蹙起眉,勉强撑起身子,对着上空露出一个笑,突然收手任由天雷劈下。
巨响伴随着强光炸开在耳边,身体像是被什么生生刺穿,魂灵也似被烈火灼烧。她挡在宋朝面前,替他挨下了这场天罚。
乌云弥散,满月重新出现。
手上的血淌进他口中,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人眼皮动了动,寂未额发被冷汗打湿,她勉强撑起身子,擦掉嘴角的血迹。
刚站起身眼前只余模糊,眼皮沉到睁不开,意识像是被抽离,她重重倒在地上。
宋朝勉强睁开眼,意识昏昏沉沉,身上每处都泛着疼,眼中的一切都像是蒙了层白纱。
他看到倒在地上的人,眼睛瞬间瞪大,拼尽全力站起身冲过去,将人抱在怀里,低声唤她:“寂未!”
连着喊了好几声,这人都没有清醒的迹象。大脑一片混乱,他伸手去试她的鼻息,发现还有气息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垂眸看着怀中的人,勾起唇自嘲地笑了下。
这恐怕只是他的一场幻梦,亦或是在自己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这人已成为自己不可得的魇。不论是哪种原因,他都清楚这是假的。
手掌轻轻覆盖她的脸,吻落在上面瞬间,他的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那双眼睛颤抖着却不肯遮挡,藏在其中的情意得以宣泄,注视凝望着近在咫尺的人。
即便没有触碰,他还是感觉到了难堪,为自己的行为,为自己的隐秘的心。
宋朝无法克制地靠近,却始终小心翼翼,不敢随心所为。因情生妄,由爱生惧,哪怕只是一场幻梦,他也只敢到此为止。
在那场幻境里,在满地清辉中,他隔着指尖吻过她的唇。
带着敬畏,带着克制,吻过他的信仰。
明月夜下,黄粱一梦。
这场隔着体温的接吻,从此成为了他最不能为人知晓的黄粱梦。
等到惊醒时分,梦散弥消,他们皆如往昔。
他缓缓阖眼,手掌垂落在身侧,和怀中的人一齐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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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民国的幻境结束啦,撒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