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说我是路人

　　沈秋躺了十一天，伤没彻底疗好，放松下来后倦意顿时席卷上头，看不见的伤口隐隐钝痛。

　　但她只是把眼睛撑大，直勾勾透过莫缘的肩膀盯向他后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探头探脑的一众怪人。

　　他们当中有男有女，各种她没见过的衣服形制胡乱搭配到一起，和当初站在石阶上的莫缘几乎一模一样。

　　他们的头发同样千奇百怪，莫缘那头短发外加一撮发揪已够惹眼了，这群人竟五颜六色染了满头。其中有几人，唇上、鼻上、耳上皆挂着亮闪闪的饰品。

　　莫非是他们的武器？

　　强烈的割裂感扎进胸口，她收回视线，落在莫缘胸前的一块儿牌子上。

　　暗银色的金属质地，其上刻着黑色文字——特殊管理局，世卫队队长，莫缘。

　　其他人胸前同样挂着一样的牌子，除了姓名各不相同外，皆是特殊行动队队员。

　　沈秋忽然意识到，他们二人的处境完全转变了。彼时的莫缘站在看不见尽头的石阶之上被修者们层层包围、视为怪人；而现在的她在这群人眼中，大抵也是如此。

　　“如何回去？”她问。她发觉自己做不到像莫缘那般自在，只想快些回去。何况黑袍人突袭之事太过蹊跷，祁思语他们不知是否安好，且仙门大比……也尚未结束。

　　莫缘却未答，皱起眉毛开始埋怨她醒来时没看到他留的纸条，边说边拉着她走上候在拐角处的鸟状之物。

　　他说得很快，一个字一个字连着往外蹦，沈秋插不进一句话。眼看要进去了，她嘴唇越抿越紧拉成直线，脚一跺停住了。

　　莫缘没拽动，噔噔往后退了几步，周围瞬间爆出几声喷笑。

　　他脸刷地涨红。

　　“……”沈秋眼神飘忽，慢慢放松身体任凭他把自己拽进去按进柔软的椅子，拉出宽绳子绑住她。

　　“砰！”

　　所有人坐好，曲面的门重重滑动扣上，随即一股微弱的力量从下方猛地往上推。沈秋看向窗外，大街小巷迅速缩小，悬空道路与交错行进的盒子飞速划过。

　　没有御剑飞行时要将脸吹僵的狂风，也没有扇动翅膀避开他们的鸟群，她手握成拳放在膝上挺直腰背，暗自惊异于这架器物的平稳。

　　半点风声都听不见，起飞后特殊行动队队员们自如起身，喝茶聊天走来走去。

　　莫缘眼睁睁瞧见沈秋那抹被他逗乐的笑容无影无踪，赶忙再次启唇，指着窗外为她一一解释。

　　地上跑的盒子是车，不需要用马或者牛拉；天上的道是轨道，轨道上的长条盒子叫飞轨列车，人们可以花钱乘坐，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长着翅膀的东西唤作飞行器，多是富人私有和特殊组织的代步工具。

　　沈秋起初很感兴趣，全神贯注听着，视线随他的指尖不停移动。可是胸口处的钝痛愈加鲜明，那些穿梭高楼之间的轨道在一闪而过中亦恍惚化为了比试台上的刀光剑影，挟着嘈杂的呼喝声呼啸而来。

　　“咔嚓。”

　　上身束缚解除，沈秋骤然回神，转脸撞见莫缘正拉着那名为安全带的绳子定定看着她，“我们到了。”

　　这次她没躺回医疗舱，躺在了柔软的床上，身着白袍的人摆弄了她好一阵，将一条条管子粘到她身上。

　　莫缘就坐在床边喂她喝稀成水的粥，嘴皮子一刻不停。

　　“这里是特殊管理局的内部医院，平时人不多，非常适合你养身体。你现在的身体受不了穿越时候的时空扭曲，所以安心呆着不要多想，过几天能出去了我再带你出去逛逛。”

　　沈秋昏昏欲睡，闻言不忘反对道：“我承受得住。当初濒死时你尚能带我来，为何现在不行？”

　　莫缘沉默片刻，放下碗把床摇起来。

　　沈秋瞌睡虫瞬间被惊跑了，摸着床发出一声“哇”。

　　莫缘忍不住噗嗤轻笑，又立即收敛板起神情，敲敲床板让她看着自己。

　　“这个世界和你们的世界不同，没有修士、没有妖兽，只有少数天生自带异能的人，和时不时窜出来伤人的诡异怪物。这些诡异没有实体，起源也还没查清，我们暂且认为它们是人精神层面的排泄物。”

　　沈秋露出上通史课时的痛苦神色。

　　“特殊管理局前身是研究风水玄异的民间小组织，起初大家觉得里面都是坑蒙拐骗的骗子，没想到后面诡异作乱越来越频繁，科学家逐步证实了还有异能者和低级世界的存在，并且发现低级世界的诡异会穿越时空被吸附到我们所在的世界。”

　　若非白色的病房时刻提醒着她此刻身在异乡，响在耳边的语气也平直没有情绪，沈秋几乎要以为是初识的莫缘在齐云派内讲故事给她听。

　　她尽力理解莫缘的话，“低级？”

　　“嗯对……”莫缘移开目光没多解释，继续道，“诡异对人的威胁太大，只有异能和特殊武器能消灭它们，当然，也可以通过穿越的方式到低级世界消灭诡异，以此防止我们的世界诡异泛滥。”

　　“于是特殊管理局诞生了，设立行动队负责打扫诡异，守卫队负责看管书……钥匙，穿越队负责到低级世界探查诡异动向等等。”

　　“因为身上流着妈妈的血，我生来就有异能，碰到钥匙就能穿越，所以从小在特殊管理局长大，读的书、上的学都和常人不一样，成年后直接编入人最少的守卫队。我妈妈也是局里的人，意外牺牲后爸爸跟着她去了，妈妈的队友收养了我。”

　　“可是在我十七岁、也就是两年前，晨曦市爆发了诡异大潮，一夜之间屠城近半。”

　　“当时我还没入队，却护住了关键人物并斩杀三头诡异首领，破例立了一等功。但养父养母也在这场战斗中离开。”莫缘挺直的脊背微微松力，眸光悲伤又温柔。

　　“就是因为这样，十八岁生日那天局长没有要求我立即入职，反而让我选择一个没有诡异出没的世界去散心。”

　　沈秋心中一动，抬眼与他对视。

　　“然后我遇见了你。沈秋。”

　　莫缘弯起唇角，眼角又泛起了泪光，“有那么多的世界可以选择，我居然那么幸运，恰好选择了你的世界，恰好先碰到了你。”

　　沈秋眼睫轻抖，被他拉进过去一年的回忆里。一年分明不长，可他们好似经历了大半辈子，生与死都经历过了。

　　“不，是我……”她开口。

　　“我不想再看到你软绵绵失去意识倒在地上！抱起来的时候那么重！”莫缘打断她，手捂在胸口上捏紧成拳，“我感觉不到你靠在我身上。很痛。”

　　沈秋静默，身旁人的眼泪止不住地落在床上，吧嗒吧嗒分量极重。

　　她下意识找随身鞋带的储物荷包，想借帕子给他擦眼泪，但荷包早不在身边了。

　　莫缘站起身，椅子与地面划出刺耳声响。他抬起手臂抹掉眼泪，直直盯着沈秋的眼睛，“告诉你这些是想说，特殊管理局是个有规矩的正规机构，我把你带回来抢救是不允许的，我们必须戴罪立功。”

　　“等你好了我们就去打扫诡异，所以你暂时回不去。”说完他把病床放平，转身离开。

　　沈秋脑中一片空白，愣愣看着莫缘打开房门站定，犹豫一会儿后回头对她道：“沈秋，我很开心你来到我的世界，我希望你喜欢。”

　　-

　　养伤的日子极其难熬。沈秋记着莫缘那日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有精神时便取床头的书来看。

　　但她很容易跑神，仙门大比最后一战的画面，和掌门定下约定的画面拉扯着她的心弦，枯燥的日子不断加深内心深处的空虚与迷茫。

　　接下来她该怎么做？留在门派该怎么做？

　　修为即将再次达到瓶颈，她又要回到往日修炼不得、悟道不得的窘境吗？

　　沈秋下床，走到靠近廊道那边的单向窗户往外看，观察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

　　与一天天好起来的伤口相反，她的四肢越发无力，大概是长久不动的缘故。但另一面窗户已被彻底封死，她只能趁医护人员不注意走门溜出去。

　　一群人焦急大喊地推着病床奔过窗前，她抓住机会，拉开门就要跨出去。

　　“您就是沈小姐吧？”

　　一个年轻男子提着两大袋东西出现在面前，沈秋身形一绷，门缝拉大让他进来。

　　“你是？”

　　“我是莫缘的朋友，陈玉礼！”男子笑嘻嘻地放下袋子，取出一堆吃的、用的、玩的摆在桌上，朝她眨眨眼睛，“莫缘忙着弄你们那事儿，行动队的活儿也抢着干说要戴罪立功，忙得很呢！所以托我来看看你！”

　　沈秋点点头，“多谢。”

　　“客气啥，以后你就是我弟……”陈玉礼手脚麻利、来去如风，放下东西就往病房外冲，临出门时拉着门把手一个急停回旋探出头来，声音压得极低。

　　“诶！你真是莫缘那个，女……朋友？”

　　此人比莫缘还奇怪。

　　沈秋再次点头。

　　陈玉礼陡然疯狂抖动身体，眉飞色舞嚎叫一声，怪笑着滑步远去。

　　解除紧急状态的医护人员闻声看来，贴心地帮忙把房间门关好。

　　今日又不行了。

　　沈秋泄力瘫坐在床，瞪着桌上摆好的青菜粥看了许久，盘腿闭目。

　　灵力浓稠，沉甸甸压在识海内，连带脑袋的重量始终缓解不了。

　　她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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