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药
“你怎么会这么想?”齐询的嗓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嘶哑,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程婕妤难道失心疯了,竟敢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弑君?”
令仪眸色沉静如古井,唇边却浮起一丝冷笑:“有何不敢?天子驾崩,浣柔假孕的欺君之罪便无人追究。走投无路之下,她病急乱投医是有可能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而且苏家早已倾覆,苏湄孑然一身,早已无物可失。撺掇浣柔下毒,正好可以将通阳侯府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你觉得苏湄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齐询下意识反驳她:“程婕妤与通阳侯夫妇有何血海深仇,竟会罔顾骨肉至亲?”
令仪眉梢微挑,语气带上了一丝讥诮:“浣柔入宫后,我二叔二婶何曾真心庇护过她?她或许早已心如死灰,所以才会孤注一掷。”
话虽如此,想起昔日娇纵的堂妹竟变得这般疯魔,她也觉得不可思议。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她的脊背,她不禁打了个哆嗦:“我也不希望这是真的,但是既然有这种可能,就不得不防。”
“这样做的代价太大了。”齐询连连否认,“何况依你所言,浣柔正是被废后一步步诱入绝境的,她又岂会再听苏湄摆布?”
令仪一时语塞,心中疑云却未散去。她再也无心沐浴,擦干了身子,穿上玉衡为她备好的衣衫,坐在镜前梳着湿漉漉的长发。
齐询侧头望着她,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他只觉仿似身在梦中,情不自禁地招手让她上前:“你过来些,我给你擦。”
令仪低头轻笑:“受伤了还操心这些?你还是歇歇吧。”
话虽如此,她还是挨着床沿坐下了。他撑着床板坐起身,用没受伤的左手攥着布巾,慢慢擦着她发间的水珠。
水滴从她发梢滴落,在床上洇开一圈圈水痕,她只觉自己整个人也随之化成了一滩水。
不知不觉间,他的身子越靠越近。她抬眼望他,不禁沉醉在他专注的眼神里。那汪深潭倒映着她的身影,却分明混杂了一丝隐忍的痛楚。
令仪摸了摸他被冷汗浸透的里衣,轻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好啦,别乱动了,这下你可以安分些了吧?”
他仿佛并不满足,撇下布巾,伸手揽过了她的腰,混着药香的吐息扑在她的鼻尖上:“我又不是瘫痪了,这点小事何须你主动?”
“胡说八道,你又在诅咒自己了。”
她伸出手指抵在他的唇上,却被他吻住。接着,一个个极尽缠绵的吻落在她的唇上、颈间,她颤栗着,呼吸也越发急促,眼中蒙上了一层水汽。
“原来你还是想和我共浴。”她轻笑一声,尾音消失在交叠的唇齿间。
“你应该庆幸我刚才没有过去,不然这青天白日的,可没法收场。”他低声笑着,胸腔震动牵扯伤处,嘶着气吻住了她的耳垂。
令仪察觉到他的疼痛,轻轻说了句:“活该,还不快躺下。”
二人正在说话,忽听玉衡通报李成来了。她定了定神,才惊觉自己早已罗衫半解。
令仪嗔了齐询一眼,拍拍绯红的脸颊,整理好衣衫,便起身迎了出去。
李成冷声宣布了皇帝对齐询和令仪私探乱党的处罚:齐询禁足三月,罚俸三月,令仪禁足三月,二人各抄录《法华经》二十遍。
令仪跪地接完旨,起身时,向李成恳求道:“民女谢皇上恩典。公公等会儿可会去国公府宣旨?渊柔是陪民女去的,民女可否请求皇上,让我代她领罚?”
李成微微颔首:“姑娘不必担心,靖国公千金是初犯、从犯,圣上仁德,愿意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次就不予追究了。”
令仪放下心,见李成转身欲走,便疾步上前,压低了嗓音询问:“烦请公公透个口风,方才那狱吏在御前说了什么?”
李成脚步微顿,打量了一眼四周,低声道:“咱家虽敬重三殿下为人,但咱家毕竟在皇上身边伺候,详情不便相告。不过您可以放心,四殿下,大概风光将尽了。”
令仪心头巨石落地,暗自冷笑:齐谌想必也曾派人威逼利诱,想让狱吏攀咬齐询和她,所以狱吏见到她时,才会如此慌张。然而面对天子的雷霆之怒,那狱吏终究还是选择了依附更稳妥的她。
送李成离开后,她回到殿中铺纸磨墨,向齐询道:“念在你为救我摔得这般凄惨的份儿上,你那二十遍经文,我替你抄了。如此你我便算两清了,如何?”
齐询撇了撇嘴:“待我伤愈,我自会亲笔抄写。你欠我的,依旧欠着吧。”
“我不管,我先抄你的二十遍,已经动笔了。”令仪嘻嘻一笑,气得齐询在榻上捶床板。他无可奈何,只得由着她去了。
中午,令仪把炕桌端到床上,陪齐询吃了饭,然后继续抄写经文。不久,玉衡通报张太医来给齐询换热敷药包了。
令仪神色一凛,压低声音问齐询:“这两天,你可曾派人盯着他?”
齐询沉吟道:“没有,即使我派人盯梢,也防不住老四与他勾结。与其被动防备,不如釜底抽薪,让他不忍心答应害我。”
令仪似笑非笑地问:“是吗,你有什么妙计?”
齐询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刻骨的寒意:“茗绣死前吐露,当年皇后指使一位太医,在我母亲的保胎药里下了催产之毒。母亲为平息争端,甘愿饮药血崩而亡。然后皇后买通稳婆,将这场谋杀粉饰成难产。”
他喉结滚动,强压下翻涌的恨意:“稳婆早已灭口,那下药的太医为何至今仍逍遥法外?当年太医院的事,张太医不会不知情。等会儿我想在言语间流露出思念亡母的意思,先引他愧悔,让他不忍下手,再试探出当年内情。”
令仪眸光流转:“你赌他良心未泯,会中你的苦肉计?”
“此其一。”齐询冷笑,眼中锋芒毕露,“其二,若我在他手里出事,他罪加一等,他岂会自寻死路?”
令仪若有所思地道:“我曾以协助浣柔假孕争宠之事要挟于他,他却未如预想般惊惶,当时我便觉得蹊跷。后来德妃透露,皇上已知晓此事了。”
她抬起眼,目光倏然锐利起来:“后来张太医曾上书请求辞官回乡,看来他也知晓自己败露,却依然敢在宫里大摇大摆。这样的人,你怎么指望他会对你感到愧疚?”
“何况他一直受皇后庇佑,当年害死贵妃的人分明就是他。皇上指派他来给你疗伤,他完全可以称病不出,可他依然面不改色地来了。即使他表面含愧,也不过是做样子罢了。真要对付你,他也不会手软的。”
齐询脸上神色骤然黯淡下来:“那你觉得怎么办好?”
令仪长叹一声:“你有一句话很对,处处设防不是办法。所以,与其让张太医占了先机,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苦肉计不是不可以,不过这条计策不是给他看的,而是给皇上看的。”
两人低声计议已定,令仪便扬声唤张太医入内更换药包。张太医提着药箱进来,见齐询闭目躺在榻上,呼吸平稳,似在假寐,便转向令仪,神态恭谨地问:“殿下今日感觉如何?可好些了?”
“还是老样子,总是喊疼。”令仪语气平淡,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张太医的脸。
“伤筋动骨一百天,殿下按时服药,再静心调养些时日就好了。”张太医微微躬身,将温热的药包塞进齐询的锦被之下。他正欲退开,榻上之人却猝然睁眼,手如铁钳般抓住了他的手腕。
张太医浑身一僵,声音不由得带上了一丝颤抖:“殿下可是哪里不适?”
齐询松开微蹙的眉头,仿佛刚从梦魇中挣脱一般,喘息着回答:“无妨,只是方才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要在这榻上躺一辈子了。”
张太医闻言,紧绷的肩背松弛下来,脸上堆起安抚的笑意:“殿下多虑,此乃久卧忧思所致。微臣让您静养,并非要您纹丝不动。每隔几个时辰,您可以下榻稍作走动,无碍的。”
齐询微微一笑:“也好,只是这伤好得忒慢了些。近来朝中事务繁杂,耽搁不得。太医可有能令伤势快些痊愈的法子?”
张太医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片刻后才压低声音,谨慎地回答:“法子不是没有。若殿下执意求快,微臣或可一试。只是此法非同寻常,还望殿下莫要外传。”
令仪与齐询对视一眼,随即转向张太医,声音平静无波:“愿闻其详。”
张太医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内服可用枳实、麻黄等物,破积滞、通经络、散瘀血;外敷则以‘五黄散’为佳,取黄连、黄芩、黄柏、大黄、地黄五味,药性峻烈,可加速骨伤愈合。”
令仪眉尖微蹙,迟疑着道:“话虽如此,可他体质向来偏弱,用这等虎狼之药,只怕承受不住。”
张太医眼珠一转,语气已带上了几分劝诱:“姑娘此言差矣。既然求快,岂能不用非常手段?殿下心系政务,早日康复方是正理,些许风险,何须介怀?”
令仪心下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盯着张太医提笔蘸墨,重开了一副药方。
张太医写罢便恭声告退,让小顺子陪他去太医院抓药。
令仪唇边冷笑未散,一边看着那张药方,一边向齐询道:“庸医可怕,医术高超的人包藏祸心更可怕。他若真心悔过,方才就该一口回绝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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