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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来则聚
流萤的话仿佛冰锥一般,直直扎进闻景耳中。
激得耳后那根青筋也猛地一跳,他甚至可以听见血液在刹那间一冲而上的声音。
清晰、巨大,却怎么也压不住流萤衅然质问自己的低语。
她在说什么?
说我要杀了她?!
……
闻景内心顷刻涌现出无数种可能,但抿紧的唇却始终不肯吐露一句。
他知道流萤从不虚张声势,只会言出法随。
定然是发现了什么,才敢堂而皇之地挑衅。
可她是怎么发现的?又究竟发现了些什么?
……
隔着朦胧,闻景重新审视起阴影后的流萤,看那双倔强且如钩的眼睛愈是亮得惊人,他心头突起的怔忡就愈是平稳。
那是流萤拼命想活下去的眼神。
仅管已经许久未曾展露了,但只需一眼,便能让闻景确认,流萤不会做因揭发他而牵连到自身的事。
势必不会。
是以,闻景并不担心与她图穷匕见,只是一时想不通胆敢跟自己摊牌的原因。
就算是流萤进宫几日真得了皇帝喜欢,也不至于翅膀硬到够跟自己叫板的地步。
毕竟除了自己,她背后可没有任何助力,即使侥幸逃过这一劫,来日在宫中也必不会得了安生。
失败,即是重蹈覆辙。
这道理她定再清楚不过。
那她为何还敢亮出底牌?
牙齿细细磨着内唇,闻景敛下心神再一次咀嚼到流萤方才说的“舍不得”那几个字。
……【命都要没了】……
……【舍不得杀她】……
是以为自己对她还有情谊,才在彻底与她阴阳两隔之前来这一趟,好再看她一眼?
还是想提醒自己对她曾经有过的这份“情谊”,好借此求自己饶她一命?
……
不。
闻景稍一思索便统统否定。
因为流萤从来就没求过他。
永远都是商议。
从流萤第一次跑到自己面前,以积元寺内幕、要求换带她离开的机会开始,她们二人之间,便一直是摆出条件、交换利益的那种商议。
从不存在空口求人。
唯一一次勉强算求,还是流萤想要顶替贺之遥选秀进宫的时候……可那本也是自己当初带她回府的真正目的所在。
条件……利益……
闻景反复琢磨着,任由朦胧月影一点点偏移出镜。
终于在轮廓银边褪去的瞬间,看清了流萤唇角精心隐藏的、似笑非笑的诡异弧度。
跟以往她连哄带骗磨自己的狡黠样子,如出一辙。
顷刻明了,流萤敢如此摊牌,该是有了新的筹码!
只有她有了能保下性命的东西,才敢跟自己叫嚣!
闻景瞬间清醒……什么既是能对等她性命、且还是自己想要的……
?!
电光火石间,一个最不可能的念头突然猛冲而上。
难道是她找到了父皇的遗诏?!
这怎么可能?!
但排除一切不可能后,就只剩下这一个结果。
这是入宫前,他亲口交代给流萤、最最为之紧要的任务。
除此之外,闻景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让流萤认为可以拿捏住自己。
可是这任务……
呵。
“遗诏在哪儿?”
闻景自信事情有了眉目,问话比方才沉稳更多。
但抿闭的唇仍只松动片刻便再次合上,不肯多吐一句。
似仍有一丝担心自己揣测的不对,问话时特还挑起了眸子,睨望流萤的眸光很是谨慎。
但看流萤非但不惧,更甚一种正中下怀的错觉悄然浮上?
闻景心底终是咯噔一沉,某种熟悉而又许久未见的心悸感觉,霎时涌了上来。
便听流萤轻叹启唇,“自是在王爷找不到的地方。”
她倾身向前,也学着闻景方才欺身强迫自己的样子。
但却不似闻景那般有攻击性。
只轻巧越过如纱的月影,凝眸展露出更多像是赞叹、惊喜,以及为闻景一点就透的兴奋。
完全与方才惊慌失措的小兽模样,判若两人。
让人免不了觉得,她是装的。
然而事实如何流萤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如果抛开仇恨不谈,闻景的确算得上是与自己最有默契的人。
不过可惜,
人各有命。
既然闻景已经说出自己最想让他说的话,那么直截了当,就是最有效的交涉方式。
“王爷想要遗诏,我想要活命。”流萤凑近,压低了嗓音却字字清晰。
“本就是不冲突的两个事儿,怎可为着一块儿血疙瘩就翻脸无情、刀刃相见?”
轮到流萤主动之后,她连语气都变得轻飘起来。只像个来劝架的和事佬,说的全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儿。
就算她一寸寸抚上肚子,眼睛里也泛不起丁点儿妇人该有的母性光辉。更似毒妇一般开口道,
“这孩子来得不巧,不光你看着碍眼,我揣着也碍事。”
“不若……”
“孩子、遗诏,都给你。只换我一命出宫,如何?”
?!
空气骤然凝滞,料是手上沾染过无数鲜血的闻景也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
虎毒尚不食子,女人更是不能!
她究竟在耍什么花招?
闻景难以从错愕中挣脱出来,唯有一瞬不瞬紧盯流萤,试图找寻破绽。
然而从上至下,始终一无所获。
眼看原本惊恐万分的人渐渐找回主场,他这个方才还逼人上绝路的人,反倒手心渗出冷汗。
这不对……
她难道真舍得杀了腹中的孩子?
还是以退为进赌自己心软一回?
闻景突然有一瞬的后怕,像是下棋竟被棋子反咬了手的错愕。
虽然他最初看上的,就是流萤处事果决又不择手段,但狠心到这种地步,却是他如何也料想不到的。
不过很快闻景却也想通接受了。
他想起流萤从小就举步维艰的成长环境,自保,必然是流萤一直赖以生存的、且唯一信奉的真理。
她委实与宫中的那些女人不同。
思维、手段,皆不同。
闻景越想越明了,连同来之前还想试探她的一些疑虑,也在这一刻清晰不少。
即是如此,那不如……
闻景心底蠢蠢欲动。
况且这么做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真的就百利而无一害吗?
闻景考量到这个词问自己时,心里某处突然攥动了一下。
像是没缘由的,就被一根针扎出了个小血点。
莫名又其妙。
“……只要助我假死出宫,我便当着你的面喝下堕胎药。并亲手奉上遗诏。”
疑虑之际,是流萤的低语,魑魅一样飘来。
“一尸不存,一证不留。”
“从此,任我远走天涯,你更高枕无忧。”
“至于如何助我假死出宫……王爷怎么进来的,想必我应该也能怎么出去吧……”
竟反被将了一军!!
呵,闻景没想到自己偷潜进银汉宫,倒成了为流萤铺路!
瞬间有种棉花堵在胸口的滞觉,本不该沉,但此刻却莫名被浸了水、重千斤。
闻景默默没有回应,任由流萤小人得逞的样子继续挑衅。
即使墙外羽林军巡夜的仪仗声匆匆而过,依旧不为所动。
流萤也不急着跟他要结果,只倾身凑得更近,轻轻吟唱起早已烂熟于心的一段……
“朕起布衣定天下,临御廿三载矣,赖天地眷佑,四海粗安,九服咸宁。”
“然天道难谌,沉疴日笃,药石罔效,大渐已臻。”
“今皇三子景,幼而聪睿,长益恭俭,孝友著于宫闱,仁断闻于朝野。”
“天位亟须有归,宗祏当付令嗣。宜即皇帝位,以承洪业。”
……
闻景越听心震越响,他不信太后没有销毁遗诏、更不信这等机密能被流萤轻而易举找到。
但那一个个本该他正位宸极、一统天下的烙字,却像是每个缝隙里都涂遍了磷火,在一片黑夜里熊熊燃尽在他的眼前。
真实、而又触手可得。
然而当闻景真的将藏在袖下的手颤颤抬起时,那些烈火却在一瞬间消失不见,连同硝烟都不曾留下丝缕痕迹,仿佛一切皆是幻想。
是他不甘的幻想而已。
……
闻景慢慢收拢指节,骨节在掌中轻响。
抬眼,正对上流萤赌他一定会同意这场交易的狡黠一笑。
那种仿佛早已将他退路算尽的势在必得,竟不自觉叫闻景也渐渐露出一丝玩味神情。
他并不生气。
一点都不。
因为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流萤死。
此刻看流萤使劲浑身解数与自己周旋,反倒觉得精彩、觉得好看。
遂提了兴致,开始与流萤【讨价还价】。
“遗诏有或没有,只要本王重兵在握,皆可坐上想坐的位置。凭何留你一命?”
像是故意。
闻景伸手,指尖自上而下滑过流萤的侧脸,最后停在娇俏的下巴,细细摩挲了起来。
手感比从前细嫩、圆润。
闻景却用指尖咂出不满。
忍不住,用力捏了一下。
流萤吃痛,嘶哑出声,“就凭太后身边有我安插的人。”
见闻景蹙眉狐疑,流萤旋即又跟上一句,“不然你以为,那遗诏我如何找到?”
流萤伺机动动下巴,从闻景停顿的手指间挣脱出来,继续说道。
“我早便交代过那人,若我出事,即刻将我痛心招供的自白书公之于众。管他誊抄数份、漫天飞扬,还是夜投六部、晨达殿前。”
“总之,太后会信。”
“太后可不管什么捕风捉影,只要沾上‘谋逆’二字,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
“这您是最知道的。”
流萤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模样,志得意满,字字淬毒。
就连她那张美丽的脸,也好似被毒蕊渲染得愈发妖冶。
勾唇挂笑,再望向闻景时却忽而变得轻柔、近乎体贴。
很像是胜利者,语重心长与落败者交流经验,最后还要盈盈笑着拍拍对方的脸、鼓励一句【下次可要再接再厉呀】。
“王爷您早晚要执掌江山,何必跟我一个小女子过不去?”
“小女子我不求星星、不求月亮,只求一个活命的机会。”
“生来人间一趟,总不好走一半、就不走了吧?”
“您权当救了个白眼狼,打我一顿便放我走吧。”
“日后隔山涉水,我也会遥祝您龙旗不堕、江山永固……”
闻景终于知道,为何方才心尖上似有针扎了。
原是窥见到流萤是真的无情,对自己也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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