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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子
“我哪舍得困你自由,这簪子也不为监视。”柳争说到此停下来,长兮见他神色略紧,在等他说后续。正色如白驹过隙,柳争很快便笑起来,说:“人世这一遭没白走,你如今已很不好骗了。”
长兮说:“你承认了。”
“我是在夸你。”柳争失笑,说:“我也没做什么恶事,怎的报应来得如此快,夸赞竟都会被误认成恶意。”
长兮本欲说些什么,又突然静默下来。他稍后退,正逢清风徐来,便被柳争握住了手腕,犹如被铁钳挟着,柳争拽着他的手,不准他再退后半步。
柳争突然说:“有事须得和你说明白,我此劫来得蹊跷,本不该在这个时候。那日我与你分别后先去了雾霭山脚,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却不料我这劫来得突然,但历劫期间我看见了许多,包括你的由来。”
“前主陨落时曾与我说,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所以我自地火中生,却要因深重怨念饱受反噬之痛。”
长兮手腕被抬起,他与柳争对视,说:“我听见你一直在重复一句话。”
“我不要来。”柳争无端地笑一声,说:“我只说过一遍,化成人身的那日。”
“又骗人!”长兮道:“我听见了,虚境里,地火中,缥缈的远方。千千万万遍。”
“我想过千千万万遍,那只是我的念头。那人说无怨便无我。”柳争忽地靠近,胸膛贴着长兮的掌心,说:“去他妈的因果!我只当他在胡言,因果又如何?这念头将我拖拽进苍茫迷雾,致使我在人间孤魂野鬼般游荡了数千年,可是你的到来又叫我心慌不已。”
长兮掌心抵着滚烫坚硬,被这强力摁得六神无主。柳争又抵进一步,俯首与他额抵着额,以念力传声。
“此一劫困我百年之久,我疑心有人心怀不轨。”
长兮呼吸微促,以念力回应,说:“此处不过是座受刑山,或许是你多心。”
柳争拇指卡在长兮的腕骨,长兮长指轻颤,开口说:“先放手。”
“不放。”
长兮后腰被推向前,柳争托着他,大掌卡在那勾人的弧度里。他另一只手稍松力道。
“那人或许正在哪处监视着你我,看到此景便不会多心,只当你我是情意绵绵。”柳争缓了片刻,继续无声地说:“那人在暗,我又不知他蓄谋为何,当下的焱山犹如暗礁险滩,我私心不想你留在此地。”
长兮唇微张,柳争便抢先说了句混账话。
“不舍得我走吗?”
“巧舌如簧!”长兮挣扎着手腕,说:“松手!”
柳争以念传音,说:“我感知近来地火怨念更重,疑心问题应当是出在根源上,地火之中恶灵暴增,根结却不在此处。此事不好耽搁,所以我须得马上离开,如今你主焱山,幕后那人未必就不会盯上你。”
他蓦地松开长兮的手腕,稍隔开距离,迅疾地用发簪绾起一半白发,略后仰着说:“你戴着这个,我好安心。”
长兮听风掠过耳畔,抬指摸到了发间的簪子。
柳争便说:“确实不值钱,抵一颗珠子也是我赚了,你就让我吃点甜头,行不行?”
长兮一半心思还绕在柳争方才的话中,他有些怔神,见柳争唇角延出笑意,顷刻间又变作了不正经。
柳争道:“行不行?我的好弟弟。”
“不行!”
长兮作势就要拔下簪子,柳争忙按着他的手说:“你这人半分情面也不讲,那作为兄长只好吃点亏,这东西权当做利息,你且收下,好不好。”
长兮本欲再说不好,柳争按着他的手,他便踩柳争的脚。这一脚没留余力,踩得柳争嘶声痛呼。长兮本来一心拒绝,却叫柳争眉目含怨的神情戳得心虚。
“你,”柳争抱着脚说:“你要踩死我!”
长兮道:“你没死。”
“离死不远了!”柳争痛得蜷缩身体,索性坐在了地上。他喊道:“我脚被踩扁了!走不了了!此后你去哪,都得背着我!”
“嗓音洪亮,中气十足。”长兮蹲下来,说:“我看你好得很。”
柳争便立马拽住他的袖,仰面看着他,说:“我不好,我好痛。”
柳争轻轻地拽着长兮的衣,不是死缠烂打的模样,他眸中无辜,看得长兮侧目避闪。
“我脚好痛,”柳争眨着眼说:“没人扶起不来。”
长兮心狠地说:“起不来就坐着。”
柳争道:“坐着也好,此处视野开阔,能一目览尽焱山。我便这样坐在这,晨时看你起床穿衣,午间看你倚榻阅册,晚上……”他倏忽坐正身子,说:“晚上我便最快乐,有人入了梦哼哼唧唧,爱说梦话,晚上我便看着他像只幼兽缩成小小的一团。”
“恬不知耻!”
柳争看长兮面上染薄红,坏气地说:“软得一塌糊涂——”
话讲一半,柳争便被长兮揪着衣领,一把拎了起来。
长兮被说得心头狂跳,怒目圆瞪地看着他,说:“再敢胡言乱语,我便让你躺在这儿看个够。”
柳争抿紧唇线,恳切地摇了摇头。长兮见状转身走开,柳争见那抹红色乘风而起,浓艳渐褪。
悠扬的钟声仍在回荡,他看着苍茫山峦怔怔出神。
长兮沿着嶙峋的怪石而下,他落在另一处崖岸,见群山万壑,灰蒙的山壁漫无止境。山壁间石阶盘旋,悬崖陡峭,苏木涉阶而下,撑罩着青绿相间的催云,宛如天地间只余这一抹生机。
“万年前前主将地火悉数封印在此处,焱山从此便绝了生机。”苏木抚摸过凹凸不平的山壁,说:“遥想当年,此处也是绿草如茵,一碧千里。”
长兮长发半披,闻言隔着山涧云雾看着苏木,说:“我睁眼焱山便是这般,倒从未想过它与别的山有什么不同。”
苏木踏过石阶,转向深涧,凌走在半空亦如履平地。她道:“有山壁立千仞,有山翠峦青峰,常言当局者迷,我倒也落了俗套。”
催云伞凌云破雾,苏木缓步跨过深涧,走上崖岸。她将伞斜搭在肩上,对着长兮说:“我在群山之巅选了处好位置,观尽山脉绵延,落府最是合适。”
“落府?”长兮偏过头。
“是啊。”苏木发间珠钗轻晃,她目眺远山,说:“山石逢春,用不了多久焱山便会重复生机,你的府邸自当选个风景极佳的位置。”
长兮道:“也不用麻烦。”
他生于无边,不爱深宅院落,更喜木屋篱笆。
京都的那间宅子他谈不上喜不喜欢,只因那宅子是柳争挑选。后来柳争修修改改将院子布局变了又变,细细思来,他好像独独只喜欢那方小池子。
长兮目视一圈,说:“我觉得此处就极好。”
“好个屁!”
半崖劲风突袭,来人气势汹汹,人未到声先至。即墨枝闪身迅疾,手中横着骨醉说:“可叫我找到了人!先还我的兔子和鸡!”
长兮颊面刮过朔风,衣袖被吹得鼓起。他在疾风中微眯起眼,说:“鸡兔都在山上,我没拿。”
“你当然没拿!你任由它们自生自灭,早就死光了!”即墨枝杀气腾腾,倏忽被催云挡了去路。
苏木伸臂横挡,说:“几只畜生我赔给你,山外半钟你可听见了?”
“我又不聋。”
即墨枝目光落到催云伞上,不由得心里发怵。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能窥探心神的催云。他在前主那里吃过一次亏,心底话被套了个干净,气得他咬牙切齿。
骨醉格开催云,即墨枝不爽地收了弯刀,说:“你也不必拿催云挡我,焱山的山外半钟一有动静,我便猜到是这小子。我千里赶赴,傻不到在此地大打出手。”
长兮泰然自若,他如旧一袭红衣,满头乌发却作三千银丝,浓色下衬得肌肤好似瓷玉。他闻言淡淡道:“我从未答应过帮你养,是你硬要塞来。”
即墨枝目光斜过去,狠声说:“这笔账先记下,我懒得与你费舌争辩!”
“只因你本无道理。”长兮道。
即墨枝气得牙根痒,舌尖抵着牙根狠厉地笑起来,骨醉隐隐嗡声作鸣。他逼近几分,切齿道:“我几番都探不出你的由来,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识尽怨愤,心坐莲花。”苏木立即动一步,挡身长兮身前,说:“我算着你们该来了,还以为你们会一道来。”
“心坐莲花?”
即墨枝咬磨这几字,退后些许打量着长兮说:“原来是朵花。”
长兮不语。
即墨枝抬手覆肩,面上的凶狠一收,抚慰似地拍了拍骨醉刀柄,对着苏木说话很是和气。他道:“我也好久没见他人了。我来此之前还特地拐道去了趟残照山,见得镜台乌云压境,昏天黑地一片,连踏足的空隙都寻不到。也不知这人发得什么疯!”
“镜台混沌,流光恐要生心魔!”苏木闻声色变,忙转身对长兮说:“焱山诸事稍作后延,待我先走趟残照山。”
长兮颔首,苏木便又转看即墨枝。即墨枝单边眉一挑,散漫地露出个笑说:“别这么看着我,轻重缓急我分得清,焱山之内绝不挑事。”
苏木这才持伞离去。
即墨枝转看山巅云雾,笑中略带着戏谑,说:“开山辟府无上尊荣,今日来我还特地给你带了份礼物,以示恭贺。”
长兮提袍沿石阶往上走,说:“在此谢过,我什么都不缺,请君原路带来原路带回。”
“贺礼没有拒收的道理,况且我这礼你正好用得上。”即墨枝凌身飞跃,拦身挡了前路,说:“今日没有不收这一说。”
长兮眉间一挑,将即墨枝的神态学了十成十,只是他笑中带的是讥讽。即墨枝哈哈大笑,倏忽抬臂打在山壁。只见石屑轰隆迸溅,山体应声摇晃,仿如岌岌可危的高楼。
长兮身立不稳,见尘屑中枝藤犹如巨蟒伸延,纠缠着从山壁上铺展向下。
即墨枝脚踩藤蔓,说:“身形虽笨,可手脚麻利,我好不容易寻来的,给你新府添点新气。你将它栽进院子里,若是养得好,哪日指不定能开口说话与你谈心。”他说到此处煞有其事地“哦”一声,嘲弄地说:“忘了百年孤寂于你而言尚且都不值一提,这没嘴的木头桩子正适合你。”
长兮神色漠然,在遮天蔽日的树藤下淡声说:“如此我便收下了。”
即墨枝观长兮无动于衷,不由地哂笑一声,说:“我观你言语通畅,不像是傻,可再观又觉你心绪淡薄,脑袋又不似灵光。”
他脚碾磨在崖岸,踩得碎石哗啦啦地掉下深渊。藤蔓攀延的摩擦声停了,长兮临渊玉立,在岌岌可危的山阶上仰面迎视。
即墨枝觉得他与之前仿佛判若两人。
“不过是爱而不得,他柳争有什么好?”即墨枝不知千千结已解,望着他说:“你会这般难受皆是因为千千结在作祟!”
长兮眸中平静如秋。
即墨枝自说自话,“细想想你这人命数太差!情字一劫,这破山又叫你摊上了。”他烦躁地揉了耳朵,抬脚踢落一石块,骂道:“鬼哭狼嚎,叫人烦躁。”
“你也如此说,”长兮俯首看向深渊,见一池红,说:“我什么也听不见。”
即墨枝闻言顿开茅塞,“我道今日地火之中哀嚎似有压抑,识尽怨愤,心坐莲花,原来如此!”他侧眸说:“它们怕你,抑或说你抑制了它们。”
“怕我?”长兮茫然不解,“为何独独只怕我一人?”
“只你因此而生。”即墨枝在热流中敛起眸,狡狯一闪而过,说:“此地恶灵都是身前做尽坏事的恶人,他们都从同一处来,你若是想知道,我给你指条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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