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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隐林遁
蓬莱殿临水而建,是夏日消暑的好地方。像过去很多夏日一样,杨妃凭轩而坐,旁边小玉和双成为她打着扇子。
杨妃幽幽道:“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我在这蓬莱宫中困了二十年,也该去寻一寻真正的蓬莱了。”
小玉心直口快,问道:“娘子真的要舍弃陛下了?”
杨妃叹道:“不是我舍弃他,是他舍弃我。为一时之气,他竟然要重蹈我父覆辙,亲征高丽。我阿爷当年以高丽不遵臣礼为由,征讨高丽,百万军士,枉死他乡。大隋,间接亡于此。”
双成瞪了小玉一眼,宽慰杨妃道:“也许当今陛下与前一位陛下不同,毕竟戎马一生,能够旗开得胜也不一定。”
杨妃叹息更深:“二郎登基后,处处以我父为鉴,曾说过只要跟我阿爷反着做,就能治理好国家。我本来也想着,他会与我父不同,却原来帝王老了之后,都是一样昏聩,百姓江山,都遏制不住他们那颗好大喜功的虚荣心。”
小玉被双成从小到大瞪习惯了,还是怎么想就怎么说:“可我听说,陛下除了要报复称心祸乱东宫的私怨,更是觉得高句丽野心太盛,为了子孙后代才征讨,为了的是‘不遗后世之忧’,这叫作居安思危。”
杨妃冷笑道:“为了遏制一个可能的潜在的威胁,却提前付出动摇甚至颠覆国本的代价,这道理不是太可笑了吗?”
双成也忍不住教训小玉道:“居安思危可不是这么解释的。你圣人书读得一知半解,便拿来卖弄,这是最危险的,比不识字更甚。”
杨妃点头赞许:“是这个话,不过你也不要苛责小玉,古往今来,有几个人又真正读懂了圣人书呢?”
小玉对着双成吐了吐舌头,心想最危险的难道不是皇帝吗,你不敢吐槽圣人,却来吐槽我。
双成不理她,柔声问杨妃:“娘子真的下定决心离开陛下了吗?”
杨妃沉默半晌,道:“今生缘尽于此,他这次回来,是见不到我了。”
双成知她主意已定,便不再劝:“我已经按照娘子吩咐,将重要的东西都运出宫去了。”
杨妃看了看二人:“双成随我走,小玉恢复本名,升为五品女官,替我看顾陛下吧。”
双成和小玉都愣住了,小玉以为,就算杨妃要在宫里留人,也是留下老成持重的双成,没想到竟然要小玉留下。
小玉有些惶恐:“娘子,我怕做不好。”
杨妃道:“你聪明伶俐,难得的是还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对着宫中的生活并未绝望,不像双成,若我将她留下,她可就真的成了槁木死灰了。”
双成有些感动,轻声道:“娘子知我。可是小玉一团孩气,我只怕她没了娘子庇佑,被人欺负了去,不如还是换我留下吧。”
小玉也很感动,但同时也很乐观:“娘子既然看重我,那我就留下。双成姐姐不必担心,我可不是好欺负的!待我完成任务,再出宫找你们就是了。”
果然是年轻,天大的事也不放在心上,双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杨妃一笑,也宽慰双成道:“放心,陛下看在我的面子上,会庇护她的。”
小玉重重点头:“娘子也请放心,我一定好好完成你交代的任务。”
这件事敲定了,双成又问了最重要的问题:“娘子,您离开了,三郎和六郎呢?”
杨妃道:“六郎我带走,三郎暂时陪陛下去高句丽,等回来之后,他也是要离开的。”
故国千里,深宫廿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窗外又是沉沉黑夜,这深宫里少了一个满怀心事的尊贵女人,而剩下的这个,打算后半生再不为别人而活了。
李恪这天回府很晚,看样子身心俱疲,进了寝殿,不顾一身暑热,先抱住了小谢。
谢渺见他情绪低落,忍耐了一会儿,谁知他越抱越紧,忍不住推开他道:“你还是小孩子吗?”
李恪悻悻然放手:“我阿爷和阿娘闹掰了,阿娘说要跟阿爷和离,你也不同情同情我。”
淑妃的行事再次让谢渺开了眼界,自古只有打入冷宫的后妃,还没听说过要跟皇帝和离的女人,这要是让天下女子知道,该是多么扬眉吐气,小谢嘴角不禁一翘。
这么以来李恪更不干了:“你,你竟然还笑?!”
谢渺只得收敛笑容,哄他道:“我是为天下女子有你阿娘这么一个典范而笑,并不是幸灾乐祸。你阿娘为何要和离呢?”
李恪一哄就好,算是接受了小谢的解释,叹气道:“原因就错综复杂了。”
只能让竹漪先上一点冰饮,自己消消暑气慢慢说了。
这一说就说到了夜半时分,小谢从来没听过这么精彩的故事,比那坊间所有的传奇变文都精彩。
原来李恪到了大朝会后,果不其然,一个官职不高的通事舍人——来济站了出来,为太子求情,说:“陛下上不失作慈父,下得尽天年,即为善矣。”皇帝就坡下驴 ,下令将太子废为庶人,流放黔州,保全了爱子的性命。
然而狗血的事情就发生在大朝会后的小朝会。
李世民将几位内阁重臣加上李恪一起召进两仪殿,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李泰为夺嫡位,设局陷害太子,最终令太子犯下大错之事,这样一来,两个嫡出的皇子都无缘皇位了。
于是,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年纪和身份都十分相当的李恪身上,而李世民也正是这个意思,当众宣布,要立李恪为太子,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长孙无忌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使出杀手锏,揭发了李愔身世,同时质疑李恪的皇子血统。萧瑀自然不能容忍,反唇相讥。李靖和被长孙无忌坑了的房玄龄也都站在李恪一边,双方激烈交锋,场面一度失控,就连李世民也始料未及,无法控制。
最终还是淑妃赶到,当众对质,李世民肯定李恪是亲生无疑,也承认了自己默许杨妃抚养李愔。杨妃甩出一张放夫书,说要与李世民和离。就算是民间和离,也是男方出放妻书,杨妃不但成了从古到今头一个妃子休了皇帝的,也是第一个出放夫书的。李世民又怒又恼,当场把一干臣子赶出宫去,关上门来两人吵了个天翻地覆。最后杨妃还是昂着头走了,李世民却被气得要找太医。
谢渺听得目瞪口呆之余,问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所以你到底能不能当太子呢?”
李恪试探道:“若我真做了太子,你当如何?”
谢渺沉默了。
李恪偏要问到底:“我当了太子,以后就要当皇帝,你会不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谢渺直视他道:“当然不会。本来我们就各有各的人生,我只当在你这历了一场劫。”
李恪看着谢渺的表情,忽然笑了,一把揽过他拥入怀中道:“莫说气话。遇见你以后,我不但不想当太子,连这个不自由的亲王也不想当了。”
谢渺挣了一下没挣脱,没好气道:“太子难道是你想当就当,不想当就不当的?”
李恪微笑道:“这么不相信我的能力?不过口说的确无凭,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谢渺听他说得笃定,停止了挣扎,问道:“还有称心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这便是今日的另一件大事。你都想不到是谁亲自到御前告发称心来历的?”李恪卖了个关子,“便是我那亲外婆!”
原来上次宫宴后,云华夫人遍寻处罗可汗和信义公主身边旧人,挖地三尺,终于查出了称心的真正身世:称心竟是处罗可汗远征高丽时,跟高丽王的女儿所生!处罗可汗将称心带回中原,假托为信义公主所生。飞飞与称心 ,竟然不是同母异父,而是同父异母!所以处罗可汗死后,知晓身世的称心很早就从突厥跑掉了,来到长安找到高丽使团,终于认祖归宗。后来自愿留在长安为高丽做奸细,阴差阳错被太子看上。自从进入东宫后,便开始着手挑拨唐朝和突厥关系,转移唐朝对高丽的关注。
谢渺被绕得一脸懵:“那称心跟新罗人交往的事怎么解释?”
李恪冷笑:“说是为自己身份作掩护。但木雁派到辽东的人却得到一个传言,那个高丽王的女儿是新罗公主所生,而新罗公主是被高丽王虐待致死的,据说高丽王女从小饱受虐待,十分憎恨其父乃至整个高丽王族。”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称心这谋略心计,对手都要为他竖大拇指。但云华夫人是真的查不出来,还是在配合称心呢?
谢渺道:“只怕你外婆和称心早就联手了。”
李恪叹道:“谁说不是呢。她对我这个亲外孙不管不顾,对称心这个没半点血缘关系的倒是言听计从,你说我命苦不苦。”借机又把头靠在了小谢肩头。
小谢拉不下脸来把他推走,毕竟人家已经这么命苦,于是便又给李恪的苦水了加了一勺黄莲:“那你外婆到底图什么呢?”
李恪捂着胸口,扎心了:“图什么?当然是跟称心一样,借刀杀人,坐收渔翁之利。据我所知,飞飞已经出发,打算回去重整突厥残部。若是成功,阿婆继续回草原做她大权在握的皇太后,岂不比在长安做一个地位尴尬的云华夫人要好的多!”
隋炀帝萧皇后这对权力欲望极为强盛又极为自负的夫妻,是怎么养出来淑妃这种活得明白深明大义的女儿的?难道是极阴得阳?幸亏李恪像母亲多些,没有返祖现象。
但小谢还有一点不解:“你怎么没把这些说给陛下听?”
李恪一脸冤枉:“称心与新罗勾结之事,毕竟是传言,说了也没用。而我外婆又摆出了完全无辜之姿态,我总不能用揣测当证据攻击她吧?”
谢渺听罢,也叹了口气:“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仁义。”
李恪更委屈了:“早就跟你说了,我是个好人。”
谢渺:……
好人有自己说的吗?
李恪发愁道:“今天听我阿爷的意思,是要对高丽用兵。我们被赶出去以后,之所以他们吵的那么厉害,是阿爷说他要亲征高丽,想抓紧立我为太子,让我监国,但阿娘对他的这两个想法都坚决反对。后面阿娘喊我到蓬莱宫,确定了我不想当太子后,便命我力劝阿爷,如果不成,就陪着阿爷去辽东,算是尽了孝道。阿渺,如果我真的要去陪着阿爷征高丽,你会等我回来吗?”
面对李恪的忐忑不安,谢渺冷酷地回答了两个字:“不会。”
李恪倏地坐直了,变得非常正经:“你说真的?”
谢渺见他急了,微微一笑:“别急,听我跟你说。师叔总觉得我跟着不会长久,正巧玄奘法师要派他去高昌传扬佛法,相当于偿还当初对高昌王的承诺,他便问我要不要跟他去。我本来正在考虑,既然你要去高丽,我就跟他走一遭。”
李恪暗中咬牙,两人这不是各奔东西,天各一方了吗?当初就不该看在小谢的面子上,替辩机解围,把他赶出长安才好。但他知道,谢渺不是那种能够被他随意安排,乖乖待在原地等他回来的人,半晌只得悻悻然道:“我这还不一定去不去呢,你把后路都准备好了!”
谢渺道:“你若不去,我便也不走如何?”
李恪这才平衡了些,暗中下决心要竭尽全力打消李世民亲征高丽的念头,转念一想,又实在没有把握,只得道:“若到时你真的要走,把无功带上。无名跟我走,木雁自是随着阿娘,到时我们之间互通音信也方便些。”
谢渺道:“都听你的,你若回来,我便回来。”
李恪此时一边陶醉于小谢的顺从听话,一边又对即将到来的分离悲从中来,一下子扑倒将小谢扑倒在床榻上,开始动手解小谢的衣服:“聚日无多,欢时苦短,我们得抓紧时间才是。”
谢渺哭笑不得:“你这个——”话还没说完,就被堵住了嘴。
三日后,李世民正式向朝臣提出,自己要亲征高丽,受到所有大臣的一致反对,然而天子主意已定,双方僵持不下。五日后,李世民立晋王李治为太子,长孙无忌转而支持李世民御驾亲征,并着手准备军需以及辅助太子监国等事宜。
三月后,李世民亲征高丽,李恪随军。开拔的同一日,蓬莱宫密道开启,人去殿空。李世民一到辽东,便收到了宫中传信,杨妃薨逝。
次年六月,高丽久攻不下,贺鲁聚拢突厥旧部成立西突厥,指使薛延陀攻打朔方。九月,天子搬师还朝,途中懊悔道:“魏征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
是年李承乾在黔州病逝,有一个酷似称心的乐伶一直陪在他左右,也被长孙无忌下令陪葬,算是告慰故太子。
又次年正月,高昌国来了一队言行仪表不俗的唐人,在此盘旋一年有余,接走了前来传教两年的辩机法师及其扈从。
三年后,天子驾崩于终南山翠微宫,其去世半年前,身边始终有一位妃子陪伴,但这位妃子的身份,众人皆讳莫如深;天子去世后,这位妃子也不知所踪。
晋王李治即位,年号永徽,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辅国政。
永徽四年,长孙无忌诬陷吴王谋反,诛杀吴王。
两年后,恢复原名武媚娘的小玉成为皇后,四年后,指使朝臣许敬宗诬陷长孙无忌谋反,天子将其流放到当年李承乾故去的黔州。同年七月,中书舍人袁公瑜到黔州逼令长孙无忌自缢。据看管他的人说,他本不肯就范,但临死前一日,有一位神秘客前来探视,无忌与之谈话良久,第二天这位凌烟阁第一功臣便追随先帝而去了。
神秘客人听到这个传言后,对身边的小谢表示自己很冤枉,只是路过顺便探望一下,还好心地问要不要替他翻案,谁知长孙无忌十分硬气,说是死也不肯接受他的施舍。
小谢感叹一代名臣终究败于名利欲望,得偿所愿,不得善终,最后与昔日亲仇故太子承乾和自认新罗后裔的称心葬在一起,好心将三人一起祭奠了一番,念了一卷《随愿往生经》。
两人到黔州是来寻一种制作砚台的石头,质地不输给端砚。这些年李恪在杨妃和木雁的帮助下,重启北冥,而谢渺也在写书之余,将自己在文房四宝领域的创新进一步发扬光大,事业做得蒸蒸日上。两人边处理些俗事,边随心所至地四处游玩,过得十分惬意,用李恪的话说:“给个帝王神佛的位子也不换。”当然,神佛是他替小谢说的。
半年后的一日,两人在越州云门山永欣寺的书阁里整理旧日书信,李恪突然想起旧日发现谢渺画像的那个暗格,趁他没理会,悄悄地又打开了暗格,之间里面摆了一个精致的木匣,打开一看,却是当年自己赠予谢渺的一面镜子,还有两人分开一年多时间的书信往来。见不以俗物为意的谢渺如此珍视这些小东西,李恪会心一笑,顺手拣起几张五彩笺,是两人的和诗。似乎是被摩挲得久了,笺纸的边上都有些薄了。李恪想到了什么,眼睛顿时发亮。那个时候,他已经到了辽东三个月,每日面对着寒霜冷风,铁甲冰刃,想起与小谢耳鬓厮磨的美好时光,一时思念之情无可抑制,又没有小谢的回信,心中苦恼哀怨并生,便写了一首诗诉苦:
惆怅双鸳何处寻,茕茕只影共孤衾。君应未忘鸿蒙誓,山水迢迢阻清音。
日夜盼望,一个月后,谢渺终于回信了,除了安抚李恪之外,也和诗一首:
莫问冰壶一片心,几番梦里自沉吟。春宵共展双鱼绢,对写相思较浅深。
这下子吴王殿下的相思之情得以抚慰,心里舒坦了,不免生了些歪心思,格调就偏向轻浮,又回了一首诗道:
幸得君心似我心,愿听浅唱伴低吟。春宵同卧双鱼被,翻起红浪知浅深。
小谢没理他,两个月没回信,把李恪急得抓心挠肝,后悔自己手欠。后来好不容易又收到小谢来信,却再没和诗了。李恪以为小谢恼火,已经将诗笺给撕了,没想到被他珍而重之的放在楠木盒子里。遥想当年在高昌协助辩机大师传教的谢居士,白日里向信众言说佛法,夜间拿着自己给他的诗来回摩挲,想想那个场面,就热血沸腾。
如今已不是吴王,完全放飞自我的李三郎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拿着彩笺就递到谢渺面前,问道:“这是什么?”
谢渺先是一愣,紧接着脸腾地就红了,想要一把夺过,却被李恪从身后钳制住,伸长胳膊举着诗笺,咬着小谢的耳朵道:“春宵同卧双鱼被,翻起红浪知浅深。”这两句怎么都快被磨没了?
小谢红着耳朵强撑道:“想是年深日久,纸张磨损了。”
李恪轻笑出声:“有道理。不过没关系,纸灭字不灭,字灭心不灭。反正双鱼被在,我们身体力行,多翻翻红浪,践行其意即可。”
小谢恼羞成怒,一巴掌拍在他手上:“谁跟你身体力行?乱动我的东西,还没跟你算账呢!”
李恪举起双手,往后一退,仰躺在胡床上:“好,任君宰割!”
小谢多年来拿他的无赖一直没辙,决定继续做自己的事,来个眼不见心不烦,谁知李恪翻来覆去地开始念这首诗,语调轻佻,一个音恨不得伸出来七八个钩子,勾的人心痒痒。小谢受不了他,口中喊着“不要念了”,扑上前去抢夺诗笺。
李恪见他恼了,服软道:“不念了不念了”一运内力,诗笺稳稳地落在了书案上的盒子中,然后抱住身上的小谢,一个翻转,两人上下位置颠倒:“念不如做,下面我们翻一翻红浪,试试浅深吧。”
小谢郎君第一千零一次地败给了这个把他吃得死死的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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