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露华新

作者:底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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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三章胥元六十八


      俞衡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唤他。
      他的脑袋很沉,像是填了浆糊,他隐约知道自己是在睡梦中,且还睡得不踏实。声音朦胧,从很遥远的方向传来,俞衡尽力去听,反而更不真切。
      他为何似乎被困住了……
      “衡侍卫!屋里有人么?衡侍卫!”
      俞衡缓缓睁了眼。
      他神色惺忪,勉强回神。
      原来真有人在唤他。
      俞衡撑着身子坐起,板滞地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屋子,分明毫不意外,却仍是有些失望。
      他在清晨时分睡去,一觉醒来,却比没睡还要疲累。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令他倍感恍惚,又过了一会,他才缓慢起身去应门。
      说是应门,他却也根本走不到门前去,锁链抻直了也还有四五步远,于是他只能隔着门朗声问一句:“什么事?”
      屋里总算传出了人声,外头的人便也松一口气:“衡侍卫,水烧好了,这会给你打么?”
      “什么水?”俞衡一时怀疑自己是否仍在睡梦中,竟听不懂话了。
      外头的人听他反问,也愣了愣,道:“热水。”
      “哦……那,那你打罢。”俞衡囫囵先应了,直至外头那小卒忙活着将四五只木桶拎进屋,桶盖一揭开,热腾腾的水气漫出来,他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俞衡不禁有些尴尬,“王……那个,崇达将军……”话刚开头他便犯了难,不知该怎么问下去。
      好在那小卒够机灵,会意道:“将军一早动身了。”
      俞衡皱了皱眉,迟疑地问:“动身……去哪?”
      那小卒显然一愣,他瞧着也就十五六岁,倒是会察言观色,心中虽犯嘀咕,却也只问什么答什么:“平曳。”
      戊宁这时候去平曳干什么?
      俞衡的心思再没放在那些热水上,那小卒送完了水却也磨磨蹭蹭地不走,俞衡过了一会才发觉,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多谢你,我这没什么事了,你去罢。”
      小卒盯着他犹豫了一会,问道:“将军为何把你关起来呀?”
      俞衡怔了怔,第一反应,竟是觉得此人是要套他什么话。
      见他不言语,小卒找补般地又道:“我实在好奇。”
      俞衡有些狐疑,反问道:“那你还好奇什么?”
      小卒摇了摇头。
      “谁让你问这个的?”
      “没谁,我真就是好奇问的。”小卒说法不变,神情亦是不明所以。
      俞衡心中狐疑不减,目光愈发审视,那小卒让他盯得莫名其妙,到底是年纪还小,不服气了便道:“你、你这人真奇怪!犯人才戴枷锁被关起来,你这样的,还不许人好奇了!”
      俞衡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轻哼道:“我怎么样的?”
      “你,”小卒略显结巴,“你不是将军枕边人么,枕边人怎么还被关起来了?”
      俞衡如今听到这样的话,仍不能全然自在,可这话也没将他问住,他干脆顺势道:“那你知道枕边人一句话,你今日可就不是所谓的好奇问问了么?”
      那小卒闻言赫然一凛,脸上憋得一阵红,有些急了,“你、你是不是脑子坏了?我哪得罪你了?”
      俞衡冷眼瞧他一副无辜的神情,不为所动。
      那小卒多少忌于他的话,生怕哪里又惹着了他,悻悻地要走,嘴里嘀嘀咕咕的:“疯子一个。”
      他声音再轻,却也让俞衡听见了。
      微弱的两个字像是爆竹似的,在俞衡脑中炸了开,将他炸愣了。
      小卒不怎么高兴地走了,门一关,俞衡诧异地往凳子上一跌。
      疯子,自己?
      他竟然会被称作疯子?
      他像是再次醒来了一回,望着不远处阖上的门,清明而仔细地回想了一番方才的几句对话。
      疯子,他是疯子?疯子是他?
      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两个字,却犹如当头棒喝,刺中了俞衡的耳。
      为何说他是疯子?就因他口气不善地怀疑了几句?或许那小卒当真只是好奇,可他防备一些,难道不应该?
      俞衡觉得自己有些乱了。他在计较一个十五六岁孩子的抱怨之词,为什么?
      不,那人肯定是想打听什么才对。他怎会是疯子?哪怕在最糊涂的时候,他也自觉知道分寸,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份清醒在,何来疯子一说?
      俞衡缓缓低头,脚上的锁链映入眼帘,突然变得刺目。
      疯子应该像犯人一样被关起来,怎么被关起来的人,是他……?
      过了好一会,俞衡才突然想起了那些热水似的,他起身走去桶边,屋里虽暖和,可毕竟是冬日,此时将手探进去,水已远不如方才热了。
      眼下什么都缺的剌丹,这小破屋子里却还能烧炭,饭菜里能见着零星肉末,今日甚至能奢侈地烧上好几桶热水。
      真是糟蹋东西。
      俞衡用手晃着已然温下来的水,脸色僵硬而苍白。
      无边的恐惧悄无声息地袭来,并非是由于那些他想象中的不怀好意,而是他感觉得到,自己似乎出毛病了。

      戊宁天黑前便回了剌丹城,却是到了临近深更半夜,才终于来到那间关着人的小屋子。
      屋里黑黢黢的,这个时辰,俞衡想是早睡下了。戊宁将灯笼挂在外头,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刚关上门,身后便传来了一声极脆的、锁链相碰的声音,戊宁愣了愣,怀疑地往里走,适应了黑暗的双眸一眼便瞧见了床榻边坐着的人。
      俞衡直挺挺地端坐于漆黑中,瞧着有些渗人。
      戊宁皱了皱眉,问:“你黑灯瞎火地坐在那干什么,既醒着怎么不点灯?”
      他就着黑暗静静盯着俞衡,那张脸上的每一个神情他竟都能看得清楚,清明,但了无生气。
      俞衡一如第一日一般,只盯着他不说话。
      戊宁走近了些,刻意居高临下地打量眼前人。锁链声再次传来,俞衡动了动,慢慢站起身,二人迎面相对,离得不近不远,戊宁有些看不懂俞衡的眼神,只觉得他跟平日里,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戊宁轻声开口,吩咐道:“去点灯。”
      俞衡却纹丝不动。
      黑暗中谁也不出声,耗得愈久,屋中的气氛愈诡异。戊宁先错开了视线,往桌前走去。
      “戊宁。”
      这连名带姓的一声将戊宁唤得怔了怔。
      他顿住脚步,隔着幽暗看向俞衡,并不计较方才的这一声,只道:“你还知道说话。”
      “您去平曳了?”
      俞衡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来,而今日既已回来了,戊宁也不打算全瞒着:“平曳的库房尚有些盈余,本王搬了些来。”
      大寒临近,剌丹城里的百姓愈来愈多,军中物资已是穷于应付,南境这一片也都是自顾不暇。没办法,他只能再往远了走,他从平曳带来了能解剌丹燃眉之急的粮食、棉絮和木柴。
      以及让整个国军上下哗然的两万昱军士兵。
      这就是他让睦炎绊了一晚上的原因。
      对了,他把戊桢也带来了。
      在平曳一切都好办,他还带了……
      他忽然发觉,俞衡一直未应声。
      戊宁不禁有些生疑,仍是打算先去将灯点上,正要迈步,俞衡这才又出了声:“别点灯。”
      戊宁沉默半晌,依了他,回到俞衡跟前,仔细看了看他,问:“你怎么了?”
      俞衡上前半步,二人几乎是相拥在一块,他的鼻尖似有似无地蹭着戊宁的脸颊,气息交缠,戊宁滞了滞,却后退了一步,“你……你与平日里不太一样。”
      俞衡眸中本就没什么光彩,闻言竟又沉了沉,他隔着衣物轻轻抚上戊宁的伤处,道:“好些么?”
      “好些。”
      这话听听便算了,俞衡不说破,也不再想探究。
      已是第七日了,他脚踝上让锁链硌出的瘀痕已消了下去,没有人看着他,他让链条锁得死死的,根本不需要人看着,有人也只是按时送些饭菜来,每日倒是什么也用不着操心,跟个废人似的。
      他过得浑噩恍惚,清醒的时候,止不住地回想这段日子。
      国军营,什户,蒙王府,墓穴,别院,船,海,雪,剌丹。
      梦,吻,冲突,乌毒,锁链。
      疯子。
      松散凌乱,但有迹可循。
      在离开圜州后一切才乱了套,所以得回到圜州去。渐渐他每日琢磨的,便只剩这一件事。可是他不能自己走,他得带上戊宁。
      要怎么做,要怎么做……
      戊宁沉沉地看了他半晌,忽地上前,俞衡反应不及,被逼得连连后退两步,撞着床沿退无可退了,便跌坐在了床榻上。
      戊宁单腿跪上了床,继续欺身上前,俞衡蹬着床板往后躲,终还是躺在了床上,锁链的动静不小,被腿拽着悬了空。
      戊宁见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看起来就像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缓缓俯下身,在离俞衡咫尺时顿住,抬眼去看,俞衡已是紧紧闭上了眼,眼睑却在轻颤。
      是的,他确实不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戊宁蓦地退了开,坐在床边,两声沉闷的扣响之后,哗啦一声,锁链应声坠地。
      俞衡闻声坐起,一脸茫然和吃惊。
      就这么,打开了?
      他的双腿仍是那般半蜷着,反而不会动了。
      戊宁静静地看着他,道:“咱们明日回圜州。”
      俞衡一歪脖子,怔然道:“为何?”
      “你不是想回圜州过年么。”
      多么轻描淡写又理所当然的一句话,俞衡心中失笑,面上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戊宁见他并无任何反应,结合种种古怪,心中渐沉,问道:“你不高兴?”
      “高兴,高兴。”俞衡连答了两遍,仿佛这样就能说服戊宁,也说服自己。
      “那夜事情有点多,本王实在忙不过来,你没等太久罢?”
      俞衡眸中一晃,他知道戊宁说的是哪一日,忙不迭摇摇头,道:“没有。”
      戊宁轻抚上他的脸,气息凑近,温柔地吻上了他的唇。俞衡生涩地回应着,与往常没什么不一样。
      吻至半途,戊宁忽然将俞衡推了开。他眸中冷清冷静,没有丝毫情欲,却也不剩丁点柔情。
      他起身便要去点灯。
      “不要!”俞衡果然猛地扑了上来,让地上的锁链绊得踉跄,却还是急着先去抓上了戊宁。戊宁并未挣开他,他却像生怕戊宁会摆脱他似的,紧紧地抱住戊宁,几乎是手脚并用,嘴里重复着:“不要点灯,不要点灯。”
      戊宁的心坠入谷底。
      他安抚似的握上俞衡的手,让他放松一些,而后拉着他的手转过身来,问:“你究竟怎么了?”
      俞衡摇着头,神情迷茫、无措、混乱,他微张着口,却结结巴巴地说不好一句话:“我……我不知道……”
      戊宁仿佛又看见了那一日在船上的俞衡,像一个破碎了的壳子,还在被不断地掏空。他捧起俞衡的脸,俞衡闪躲着视线不敢看他,“你别怕,别怕,本王回来了,不会再走了,明日本王就带你回圜州,明日咱们就离开这儿,别怕,别怕。”
      他心疼极了。
      他早该察觉到俞衡的不对劲,被拴住了双腿却还若无其事,被瞒着那么多的事,却渐渐不再开口问。他应该察觉得更早,早在踏出什户那间别院之后,他就不该让俞衡再离开他半步,而不是让他无助地等在船上,把他自己留在剌丹,关在这样一间小破屋子里。
      他早该知道,可是他早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眼下他虽心疼,却一点也不后悔。
      他的伤在回圜州之前不会好,因为他还在不断地给自己注入新的乌毒,他的脊背已没了半边的知觉,哪怕回头解了毒,也会落下一世的损伤。蒙王的墓穴里如今有五十七名国军士兵,正是当初他带去雪山的那一半,他们同样身中乌毒,墓穴里血流成河,他们却仍旧只能活活等死。那几个新罗人是当初在海上最早向他投诚的六个新罗士兵,如今让他拔掉了牙齿割掉了舌头打断了骨头,明日会以投毒者的身份被暗中押送回圜州。灭了口的医官是他早几年安插在国军营的眼线,日日来回于剌丹城和大营,是在做双面细作。他违抗王命,擅自调动两万私兵,明晃晃地表明对国军的不信任,就是要睦炎咽不下这口气。还有很多,比如在什户的那一日,他确实差点杀了戊桢,比如蒙王府是他命人堵死了门放火烧的,最小的孩子不过九岁。
      于戊宁而言,这些都是“小事”,可他怎么敢让俞衡知道这些。
      那日他说杀了俞衡,俞衡或许以为他是在气头上,为了吓唬他才这么说的。但不是的,人有了弱点就会有顾虑,他愤怒为何这般心慈手软的匀国人成为了他的弱点,而只要没了俞衡,他就没有弱点了。
      他颠倒黑白,构陷旁人,杀了那么多人。他怎么敢让俞衡知道这些,知道他是怎么“保护”他的。
      俞衡可以害怕一切,可以软弱甚至懦弱,但绝不可以怕他。
      他恐怕是个疯子,而疯子有了珍惜的事物,只会变本加厉地疯魔。
      俞衡紧紧抱着戊宁的脖子,语无伦次地说着:“不知道……但是别点灯,别点灯……求求你,求你了……”
      “好,不点灯,不点灯,别怕,本王在这儿……”

      戊宁抱着俞衡在怀里睡去,一夜未合眼。
      屋里随着天色蒙蒙亮时,他才真正看清了俞衡的脸。虽未睁眼,眼下却是一片乌黑,脸色发青,双唇毫无血色,他牢牢抱着自己,却也睡得不安稳。
      戊宁伸手去揉他的眉心,又微微低头,印了一个吻在他的眼睑上。
      他给俞衡掖了掖被角,仰头望着屋顶。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手伸进衣衫里,摸出了两纸皱巴巴的东西。
      是两张五百两的银票。
      他小心地揭开俞衡的衣襟,将两张银票塞了进去。
      戊宁收紧臂膀,将怀里的人搂紧了些,唇抵着他的前额道:“不准怕本王,不准回匀国,其余的,本王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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