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之名

　　隔天玛蒂有人送消息来，亚德生病。第二天洛法派弗兰迪送来口讯，要我去探望亚德，弗兰迪暂时代替我一阵子。
　　事情未免太过巧合，我却不想多问。洛法在想什么，至今我仍不能都猜出来，可是我还是决定去玛蒂南部一趟。向弗兰迪简单交代了营地上的事情，弗兰迪到达的当晚，我离开边境往玛蒂南部去。
　　五天以后，抵达桑杰斯地。
　　那是个美丽的小镇。玛蒂不涉战火，也保全了这里的宁静。镇外有大片的树林和草坪，雷利亚家族的别墅就在一片树林中，被白桦和蔷薇环绕，四周绿色的草地仿佛一直绵延到天边，与碧蓝天色上的白色轻云连接成一片。我吩咐卫兵将车停在树林外，独自一人沿着修剪整齐的小径走向别墅，还未走进大门，已经看到里面一架吊椅上一个小小的人影，和一只毛茸茸的猎犬偎依在一起，不远处摇椅上，雷利亚手里捧一卷书，头顶蓝色阳伞浅浅的光泽，优雅安详。
　　我轻声走近。
　　雷利亚看到我，放下手里的书，缓缓起身。我向她点头，微笑着走近吊椅，从后面把听到声音转头高喊“妈妈”的亚德抱起来。
　　雷利亚夫人放下书走近，慢慢开口：
　　“……你……雷娅。”
　　这是康帕斯分别之后我第一次再见她，此时此刻，看着她盘在脑后的棕色头发和眼睛，恍如在镜子里看到另一个自己。我拍拍不安分的爬在我身上的亚德，有些困窘的笑看着她：
　　“亚德很不安分，给你添麻烦了。”
　　“不，他很好，他很好。”雷利亚揉揉亚德的头发，温柔的笑着，“我很喜欢他，很爱他，他就像你小——”
　　她匆匆停住口，看我一眼，微微转身笑着：
　　“进去休息一下吧。”

　　“亚德跟你小时候一样好动。”
　　门廊上悠然的风拂过，雷利亚眼微微眯起，看着外面亚德追着那只黑色猎犬跑着。
　　“是吗。”
　　我淡淡接上一句，有些心不在焉。
　　亚德只是前几天有些着凉而已，没什么大碍，看他此刻跑着，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你小时候也是一样的漂亮，我至今还记得那时候你睡着的模样，眼角下有一颗跟我一样的痣。”她眼神有些恍然，似已陷入回忆，“只是我不知道他们要把你带走……霍布斯甚至没有跟我提起过，只是那天我回到别墅，就看见那个男人命人将你带走……我追上去阻止，却被霍布斯拦住，说他已经将你作为交换……后来，霍布斯撕毁与哈德斯的协议，你下落不明，我试着找你。已经几年过去，我不知道你的模样会变成什么样，所以就画了那个带走你的男人的画像。”
　　“夫人。”我看着她眼角将要溢出的泪水，温声打断她，伸手将红茶倒进她的杯中，“茶快凉了。”
　　她怔了一下，回过神，接过茶杯，慢慢啜了一口，抬眼看定我：
　　“那个男人的模样，与利路亚几乎一模一样。那次在康帕斯看到他，我几乎错认。”
　　我移开目光。
　　门廊下的栏杆上零散放了几份报纸，目光飘过去，正好是头版上利路亚的照片，额角眉眼与下颌是刀刻般的棱角，整齐的短发，灰白的鬓角，深沉的目光看向别方，薄唇紧闭。
　　我默了片刻，勾起唇角：
　　“事情都过去了。”
　　一阵微风经过，带来淡淡的花香。四周安静的感觉，实在久违。
　　“你——要在这里住几天吗？”
　　雷利亚看着我，小心翼翼的探问。
　　“不，”我捧起茶杯，“边境局势并不明朗。我想还是尽快回去。”
　　“我知道，”她绞紧双手，“我没什么立场跟你说这些……不过，”她看着我，深褐色眸光微微闪动，“我希望你能幸福，雷娅，这是我身为一个母亲的心愿。”
　　我倾身握住她微颤的手微笑：
　　“我知道。”
　　自从有了亚德，我更知道二十年中她受过怎样的折磨，只是“母亲”二字，迟迟叫不出口。近三十年的生疏之后，面对她的关爱时，我却只能用笨拙和不自在来回应。
　　大概还需要一些时间。
　　午餐桌上，雷利亚才小心翼翼问出口：
　　“你似乎一直很不安。是因为我吗？”
　　“不不，”我恍然回神摇头，“抱歉。是边境上的事。”
　　餐桌上有零落的刀叉触碰声和亚德絮絮叨叨的稚嫩声音和雷利亚夫人温柔的安抚声音，我为亚德切着牛肉，心不在焉。
　　直到午餐结束，我坐在门廊下的栏杆上，看到远处别墅小径上缓缓停下的车，车门打开，三侣从车上跳下，四周看看，大步跨近。
　　我越过栏杆迎上去。
　　真的有事情发生了。
　　“将军。”
　　“怎么？”
　　“乔伊斯•梅塞德从东面的洛克过来，却绕过萨德格里，往西边去了。”
　　“可是西面有库德里子爵的驻军。”
　　他挠挠脸：
　　“我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明明经过萨德格里，却偏要绕过去，他们难道要从西边打边境的主意？”
　　不可能，利路亚还在萨德格里，而他绝对不会扰动边境的平静。
　　“梅塞德是什么时候离开洛克的？”
　　“昨天我才得到消息。”
　　我讶然：“昨天？！”
　　一天一夜，从东部赶到连云镇？！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乔克背叛利路亚，要么，就是萨德格里出事了，不然乔克绝对不会赶得这么急。
　　三侣脸色渐渐紧绷：“……将军？”
　　“库萨格里城中一定有异况。”我匆匆迈步往车上去，“我们立刻回去，三侣。”
　　身后传来亚德的喊声：
　　“妈妈！”
　　我转身两步，迎着亚德把他搂进怀里：
　　“乖，听夫人的话，妈妈过一阵子再来。”
　　他的脸埋在我肩上，慢慢咕哝出一句：
　　“……我想去找父皇。”
　　“他很忙。”
　　“可是上次他来的时候，说过几天就会来看我。”
　　我讶然：
　　“父皇来过？”
　　亚德抬头思索片刻：
　　“十几天前，他还用胡子扎我的脸，我对他说，我很想念你。”
　　我亲亲他的脸，小心翼翼放下他，他却忽然想起什么，从颈上摘下一条链子：
　　“妈妈，这个我可以送人吗？”
　　那颗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笑着掐掐他的脸：“你父皇不喜欢红宝石，他喜欢蓝宝石和孔雀石，你拍错马屁了。”
　　“我想送给利路亚陛下。上次见面的时候，他曾经看了它好久。我想他一定很喜欢它。他说，他希望也能送一条同样的链子给他的儿子。”
　　我怔住。
　　亚德小心翼翼的搂紧我的脖子：
　　“他说他的儿子叫雷蒙德。你可以再送我别的礼物，但是这个送给他可以吗？”
　　我接过链子，紧紧抱他一下，将他推进走近的雷利亚夫人的怀里，转身上车。

　　“弗兰迪少校下令全营戒严。消息并不好进出，”三侣一边开车，一边回头说着，“我的消息都是从镇上那帮酒鬼那里打听来的，说不定有误。”
　　我漫不经心听着他说，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链子。
　　“你不要太冲动，”三侣一脸担忧，“如果贸然冲回去，弗兰迪一定会怀疑是我乱串消息。”
　　“你是我的人，他不会动你。”
　　“什么叫‘我是你的人’！”三侣头顶青筋转过脸，“你不要乱说话！”
　　“是你乱想的太多。小毛孩。”我勾笑，看都不看他。
　　“总之，你不要太贸然。”
　　我瞟他一眼：“你怎么就认定我会贸然行事？”
　　他不语。车子在大陆上狂奔颠簸，减速，转过一个弯，重又加速，三侣才抬手调调后视镜，看我一眼：
　　“看看你的脸色。我会以为你是去杀人。”
　　我沉默片刻，将链子塞进衬衫口袋：
　　“快开车吧。”

　　凌晨时分回到边境，车子经过连云镇以西零落的小镇，安静无声。
　　“是库德里子爵的营地，”三侣压低了声音，“前天晚上我经过的时候，刚开始戒严。”
　　片刻之后，他看我一眼，声音依然很低：
　　“太安静了。”
　　东方泛白的时候，车子正好到营地门口，三侣带了我和他的通行证下车，稍后一个少尉走近窗口向我行礼：
　　“将军。”
　　是之前见过的一个军官，我随手回个礼：
　　“辛苦了。”
　　“还好，”他笑笑，“之前都很轻松，只不过从昨天开始戒严而已。”
　　“注意安全。”
　　“没人敢大意，”他咧开嘴，“乔伊斯•梅塞德的大名我们都听过，听说那个老头神出鬼没。”
　　我点头微笑，关上车窗，向三侣示意开车。
　　乔克的目标果然是库德里，确切的说，是库德里守着的路口。那个路口，是从东面进入萨德格里的唯一路径。
　　萨德格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清晨时分回到营地，洗完澡换了衣服，刚在餐桌旁坐下，三侣已经从镇上回来。我叉起一块牛排往嘴里送，三侣气喘吁吁从桌上端一杯水仰头一口气喝完，把杯子一放：
　　“似乎是哈德斯内讧。”
　　我停住叉子。
　　三侣喘了口气：
　　“萨德格里城已经戒严了，有几个走私贩跟着军营里的人混出来，说局势不太好。传言莉迪亚也在城中。也有人说利路亚趁机要对莉迪亚下手，把莉迪亚的旧势力清洗干净。不过都是传言，消息不确定。”
　　我放下叉子，推开餐盘：
　　“洛法陛下最近有没有公文？”
　　三侣一摊手：
　　“不清楚。这几天都是弗兰迪少校在处理事情。”
　　弗兰迪来的太是时候，亚德病的也太是时候。洛法到底想怎样？

　　傍晚时分，乔克与库德里开战了。弗兰迪带走营地上近一半的人去支援，我留守营地。接近半夜的时候，卫兵来敲门，说有人要见我。
　　营地下的那个身影很眼熟，高大的身影花白的头发，没有穿军装，黑色大衣和旧马靴，我慢慢走近，停住脚步，几乎不敢认：
　　“……乔克？”
　　他疯了吗？这是沙恩的营地！
　　他转过脸，独眼中目光锐利，咧嘴一笑：
　　“雷娅。”
　　“梅塞德将军，你出现在这里，是对我和我属下的侮辱。”
　　“你可以立即让人抓起我，”他敛起笑意，直截了当，“但是陛下被捆在萨德格里了。莉迪亚策动了守城的副官连同他手下五千人叛变。城中戒严。原本守城的兵力早被莉迪亚的心腹带人切断在西北营地上，全部缴械。陛下手中只有不到一千人，在靠近背面的别墅。大概被软禁了。”
　　“她想做什么？”
　　“这是政变。雷娅。她要陛下退位。”
　　“莉迪亚做不久。利路亚一旦脱身，仍然手握兵权。”
　　“但是陛下一旦死了，莉迪亚就是唯一合法的继承人。”他看我一眼，“陛下没有继承人，这点你最清楚。”
　　“利路亚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以他的个性，他会在一切事情发生之前，先扼死所有动乱的根源。
　　乔克深深看我一眼：
　　“详细过程我并不清楚。莉迪亚之前一直酝酿在边境开战，在这里布下的人手也最多，只是碍于人手不够，所以我们一直没有清洗干净。至于他为什么一直呆在萨德格里，你心里应该最清楚。”
　　“我不会插手。我是沙恩的皇后。”
　　“那么你可以看着陛下死。库德里守在东面，两天之内，我们无法进去救人。”
　　“他是你的陛下，不是我的！”
　　乔克不再开口，静静看着我。
　　我点燃一支烟，试图思考。
　　没有用。手几乎颤抖，烟头燃起的红光，已经开始模糊。
　　莉迪亚的手段我很清楚，哈德斯的皇帝不是白做的，她的狠绝不下于利路亚，五年前离开莫伯格，因她设计，在边境我几乎和亚德一起送命。
　　许久，我将烟掷在地上，踩灭：
　　“我要你立即退兵。”
　　“可以。”
　　“东部也要停战。”
　　“可以。所有的条件，我都会答应。”
　　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张递向身后不远处一个人：
　　“回去。传我的口令，所有人立即无条件撤退，坚守。”
　　“我怎么相信你？”
　　他顿了一顿，慢慢举起手来：
　　“我可以做人质。但你要快。你知道陛下的个性，他从不接受要挟，包括莉迪亚的条件。”
　　我当然清楚，我当然清楚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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