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角欢

　　翌日天大冻，派去试探江面情况的士兵回报，可以载人。
　　契苾何力顿生豪气：“传令全军，即刻集结出征！”
　　这一仗打得精湛漂亮，唐军乘冰度水，势如破竹，一举击溃高丽驻军，不仅斩杀三万高丽主力士兵，更是将高丽人一口气逐出数十里，彻底占据了鸭绿水沿岸。
　　至此北线已破，契苾何力所率唐军就地驻扎，随时待命南下与苏定方所率水军汇合。
　　然而这一战对于唐军亦是一场惨痛的教训，许多士兵在渡江时跌入冰洞，永远地埋葬在千丈江水之下，更多士兵则在战役中失去性命，埋骨他乡。
　　王焯殷因伤未能亲临现场，然而不断抬入后方的伤员，以及文官冒着生死记录下的实况，已然叫他心惊动魄。
　　他眼睁睁的看着许多得不到及时治疗的士兵死于严寒，也看着缺腿少胳膊的士兵哀嚎痛哭，阿鼻地狱不过如此。
　　王焯殷陷入深深的思考。
　　人之欲何其可怕，无数无辜生命因此陨落，君王一念，白骨千堆。
　　小宝从战役伊始便全身心警惕起来，抱着他的小长枪紧张地守在蜀蜀身边，稍有风吹草动便摆出防守的姿势，凶狠地瞪着帐帘子。
　　外面有很多坏人！很多像那天打伤了蜀蜀的坏人！
　　他要保护蜀蜀，不让他被坏人伤害！
　　王焯殷的胳膊稍能动了，便要求参与整理文稿的工作。但毕竟伤在手臂，用得久了便疼痛难耐。
　　“蜀蜀！”小宝看他皱眉头，立刻丢下长枪扑过去，“你手痛了？”
　　“没事的。”王焯殷握笔的手顿了顿，又接着往下抄写。
　　小宝着急地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写了，“我帮你写我帮你写。”
　　王焯殷看他真心担忧的模样，而自己抄了这么久确实也感到累了，于是道：“好，小宝来写。”
　　小宝接过笔，认认真真誊录起文稿来。
　　他从前的字并不算漂亮，只能算工整，不过胜在基础打得牢实，经过在长安这段时日的努力练习，已经能够看出小楷的风骨。
　　他就坐在王焯殷旁边，王焯殷看他写字，不时告诉他哪里要再练习，哪一笔又没有写好。
　　外面忽然嘈杂起来，只听不知道谁嚷着“敌贼偷袭”，便是士兵集结，震天裂地的厮杀声。
　　这样的偷袭这几日已经有过好几轮，高丽人不甘北线被迫，残军频频来犯，做垂死之争。
　　头一两次着实对唐军造成了极大损失，粮草被毁去半数以上，人员损失也颇是惨重。更逢铁勒九姓叛乱，回纥等部犯边，皇帝紧急召回大军平叛，契苾何力麾下鸿胪卿萧嗣业等，不得不奉旨率领近半数的士兵前去平定叛军。
　　这对于士气正虹的北线部队无疑是一记当头棒喝，南北线合击高句丽的计划彻底落空。
　　高丽残军便是看到唐军有减弱之势，因而越发凶猛来袭。
　　小宝挺直了背，眼睛紧张地瞪着外头，嘴里却道：“蜀蜀不怕，我会保护你的。”
　　王焯殷被他这副样子逗得心头温暖，将小宝伸长的脖子拉回来，“我不怕，可你的手在发抖呢。”
　　小宝的脸刷的红了，羞愧地嗫嚅道：“我，我才不是怕，我……”
　　从小被呵护的小少爷此时怎么可能不怕，早在第一天开战时他就被遍地的尸首吓得瑟瑟发抖，又怕蜀蜀知道，只敢自己躲在被子里偷偷哭鼻子。
　　但他的小动作怎么逃得过王焯殷的眼睛，只是怕戳伤他的自尊心，故意装作不知道罢了。
　　小宝的坚强超乎了王焯殷的意料，他原以为小宝在见识了战争的可怕后，会打消留在这里的念头。然而小宝一个人哭完后，第二天还是咬牙跟在他身边。到了第三、第四天，就一次眼睛都没有红过了。尽管还是害怕，却学会咬牙忍耐，做个勇敢的孩子。
　　“蜀蜀，”小宝偎在他怀里，“为什么要打战啊？打战要死好多人，他们不怕吗？”
　　“怕呀，但为了自己的信念，怕也咬牙不去害怕了。”
　　小宝想了想，觉得好像明白了一点，他用力握了握蜀蜀的手掌，坚定道：“我也不怕，因为我要保护你！”
　　王焯殷微笑了笑。
　　帐外的骚动约莫持续了半个时辰，残兵余将不堪一敌，很快便被扫平。唐军抓了几名俘虏刑讯问话，廖世清记录完毕回来，脸色犹是一片惨白。
　　小宝给他倒水，廖世清一口气喝完，才慢慢缓过神来。
　　“明诚，”廖世清感慨道，“我有时在想，那些高丽士兵也许同样无辜，换过来看，若我是高丽人，国土狭小，地产贫瘠，怕也会迫不得已做出同样的事来……”
　　王焯殷道：“然犯他国疆土，无论何种缘由，皆师出无义。”
　　廖世清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叹气道：“明诚所言极是，我糊涂了。”
　　王焯殷心头亦是一片唏嘘欸乃，大义虽如此，然人性所至，必不会万事皆出义。这场战役背后，几分为公，几分为私，只在于君王一念。
　　“蜀蜀，又下雪了。”小宝扒开帘子一角，望见外头纷扬的大雪。
　　呼呼寒风带着一道雪花吹进帐篷，昏暗的室内烛影摇动。
　　王焯殷望着那一角掀开的帘子后天地倶暗的景象，不由喟叹道：“天气一日日冷下去，下批补给若不能及时送到，接下来的战怕是愈发难打。”
　　廖世清亦道：“昨日听契苾将军言，平壤久攻不下，南线攻势胶着，本应汇合的新罗军受阻，粮草供应不济，已然陷入缺粮的境地。苏定方将军连信催促，然路途遥远，天气恶劣，实在难解燃眉之急。”
　　王焯殷道蹙眉不语。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他们所愿，反而越发朝着于唐军不利的事态发展。
　　进入十二月，极北之地已到达滴水成冰的境地，不仅粮草短缺，军中物资匮乏，衣不御体，士兵手足皆疮，枪不得握，更有严重者，夜卧而眠，次日身已僵。
　　这样恶劣的境况让许多士兵恐惧咒骂，他们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以如此屈辱的方式冻死边地。
　　这一批文官更是最先倒下的一批，粮草短缺让他们每日只能得一块僵硬冰冷的馍馍，冬衣匮乏让同一屋的文官夜里只能两两抱作一团取暖。
　　契苾何力眼见事态越发糟糕，于是找来刘冕，让文官先撤回一批。
　　刘冕很快召集文官，宣布了这个决定。当即便有许多人痛哭流涕，边境艰苦已让他们受够了折磨，如今能够得以返回长安，如何不激动涕泗。
　　名额便优先让给那些老弱病患，其实战役至此，已是死局之态，这批文官即算全部撤离也不会影响局势。
　　廖世清见王焯殷不动，不由问：“明诚，你作何打算？”
　　王焯殷眉峰深蹙，沉声道：“我留下。”
　　廖世清吃惊道：“你还留下做什么？大军早晚都要撤走，你留在这也于事无补。”
　　铁勒叛乱越发严重，原先调去的大军节节败退，契苾何力迟早要班师亲征，攻打高句丽的北线早在第一波大军被调走之时，便已是强弩之末。
　　王焯殷没有回答。
　　这里尚有三万余将士，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是英雄。
　　不能让他们默默无闻地牺牲，手既执笔，便该书写至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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