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莺儿小传》

　　“她讨厌你什么呢？”李长依旧摇头而笑，眼中不经意的掠过几许温柔神色，“谁没有个年轻的时候，芳若年轻时，可是宫女中最出挑的姑娘了。她也一直心气儿高，没有看的上的侍卫，更别提和哪个太监对食了。可是如今，一切痴想也都该放下了。……”
　　“哦，……”我诧异于李长面容上温柔的神色。
　　李长又道：“芳若亲口跟我说过——由着那丫头闹去，有命闹出个名堂来，我替她高兴；没命我替她买副好棺椁，也算共事一场。……”
　　“哦，”我有些尴尬，“芳若姑姑这样说我？她不怕我抢她的掌事姑姑一职么？”
　　李长忒的笑了，反问道：“你可看得上掌事姑姑一职？芳若御前侍奉多年，什么人没看过？若是连这点识人能力也没有，也白熬到如今二等掌事姑姑的位子了。”
　　我略感汗颜，只听李长徐徐的说，“再熬也没有更高的头衔俸禄了。这掌事不掌事，都是伺候主子。今儿还在仪元殿，明儿可能就调去侍奉太后，或是哪个小主儿。你当向我们这般年纪的人，可还在乎什么一等二等，掌事不掌事么？不过图个安稳，这辈子有个伴儿，互相依靠暖心便好。……”
　　“公公，您和芳若姑姑，是不是，是不是……”我脸红的迟迟猜疑。
　　李长嘿然一笑，也不作答，站起身来，向外就走：“我去回了皇上，说你明日再当值。……”
　　……
　　整整在屋中休养了一日，精神果然恢复了许多。画眉理鬓，周身收拾的利落，抖擞了精神去仪元殿侍奉，没站多时，便有内监来禀——汝南王一家进宫见驾。我诧异三日之约未到。转念又想——汝南王心结已除，自然没什么好再犹豫的。若真让皇帝等他足足三日，反倒不好了。
　　皇帝自是喜出望外，亲自接出殿来，用双手相搀汝南王，口中热忱道：“王兄王嫂快快免礼平身！……”
　　“谢皇上！”一家人谢恩站起身来。
　　皇帝一眼瞥见贺氏身旁依依而立的娉婷少女，不禁愣了愣道：“怎么，晚衣也来了？”
　　汝南王道：“皇上，臣此次进宫，不仅是为了向皇上交出兵符印绶，还要把晚衣交给皇上，皇上先前说让晚衣陪伴太后，且给晚衣一份帝姬的殊荣，如今这话还算数么？”
　　皇帝吃惊不已，面色不觉有些泛红，尴尬道：“朕是有曾有此意，只是，王兄王嫂不是舍不得晚衣么？如今怎么……”
　　汝南王道：“皇上真心待臣，视臣为股肱兄弟，自然也会厚待臣的女儿。臣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臣只怕皇上如今收了臣的兵符印绶，便不稀的再要晚衣进宫陪伴太后了。”他的语气本是诚恳，偏是因着诚恳，反使得最后一句透出些讽刺意味来。
　　贺氏一旁用手肘碰了碰丈夫，汝南王察觉自己失言，面色不禁有些惊慌。皇帝反倒开怀大笑起来——“怎会？王兄多虑了！朕一定信守前言，封晚衣为帝姬，且对晚衣视如己出。”顿了顿，又向贺氏道，“这定是王嫂的主意吧？”
　　贺氏今日打扮低调而不失身份，青衣螓首，彷如临风的芙蓉，高贵淡雅。她从容道：“臣妇回想这许多年，王爷征战在外，太后没短了抚恤王府，内务府有了什么珠宝贵重之物，太后都稀得赏于臣妇和晚衣予泊。如今太后年高体弱，怎奈臣妇是外臣之妇，不能时时入宫。若晚衣能代臣妇入宫，朝夕陪伴在太后膝前，一来替臣妇尽了孝心，二来也是王府的荣耀，三来若晚衣能得太后不时提点，将来也必定会有个好前程。”
　　皇帝越发点头，赞道：“王嫂果然聪明贤惠，是晚衣的好母亲，更是王兄的好内助！……”
　　我听皇帝这般赞美贺氏，心中不禁有些好笑——可也不知是谁，无凭无据便一口一个——汝南王那夜叉老婆……
　　贺氏此举的确聪明。既使丈夫交出了兵权，也交出了女儿，这两样彰显了汝南王向皇帝投诚的绝对诚意。皇帝纵然是个疑心极大之人，也无论如何再没有理由继续怀疑汝南王。
　　皇帝开怀之下，将汝南王一家留在了宫中，又使人套车接来了予泊，中午时分在乾清殿举行了简单的家宴——只有太后，皇后，皇帝，和汝南王一家。
　　这一场简单的家宴，在很突出‘家’的亲近意味的同时，更是一种真正意义的尊荣；反观那些仪式化的盛大奢华宫宴，纵有无数如花宫嫔，以及皇亲国戚与会，表面上是给了人无限的风光，实际却是虚而不实。
　　席间，交了兵权的汝南王可是谦逊拘谨了不少。他向太后皇帝皇后祝酒之后，又诚恳提了一件事——他为自己母亲被封为玉贵太妃一事，心中深感不安。一来上有太后，太后当年也仅是坐到妃位，这封号怎么也不能高过太后去。二来，清河王母妃未出家前封号为舒贵妃。大周后宫，贵妃之位设了两人，但向来却没有出过两人的先例。如此，倒像抢了清河王母妃封号一般。
　　汝南王说这些的时候，我眼尖的发现太后的脸上怔然一愣。只听皇帝道：“这有什么，王兄实在多虑了。王兄为国立下赫赫战功，玉贵太妃理应享此尊荣。”说着又瞧向太后，“母后必不会介意这些小事。是也不是？”
　　太后听皇帝这样说，也唯有点头：“皇上说的不错，哀家决无异议！”
　　“可是，”汝南王还是不安，“那老六呢……”
　　皇帝又释然一笑，“舒贵太妃已出家多年，红尘之外的人又怎会计较这点小事？既然她自出宫到现在都没个法号，那朕不妨就赐她一个法号——金庭教主，充静元师吧。”我心中有些好笑——这倒遂了甄氏为清河王着想的一番心意了。
　　汝南王见皇帝执意如此，也只能谢恩。席间皇帝又允诺封晚衣为恭定帝姬，封予泊为世子，世代承袭汝南王的王衔与俸禄。一家又再次谢恩不提。
　　且说太后，酒宴将尽之际，推说身子乏了，由竹息扶着先自回了寿康宫。她辞去那瞬间，我偷觑她的脸色，似乎并不太好。
　　酒宴之后，皇帝依旧没有放汝南王一家回府。让皇后陪着贺氏及子女在御园之中游玩，自己则与汝南王把臂归了仪元殿。言说晚上还要兄弟对酌一番，汝南王连忙推辞——若醉了臣可就不好回府了。皇帝一挥手臂——王兄无须回府，且与朕今晚抵足而眠！
　　汝南王闻言，吃惊的一对眼珠几乎从眶子里掉下来。然而吃惊归吃惊，诧异归诧异，他不敢抗命。
　　傍晚时候，酒宴还未摆上，皇后遣来人问——贺氏问丈夫何时回府。
　　皇帝告诉来人——若王嫂愿意留在宫中，便留在宫中，若想回府，便回府。晚衣亦可随母亲回去，毕竟还未举行典礼，正式册封。来人立刻回去禀报，不一刻，又有太后打发了人来，说寿康宫有的是空余房间，只是常年不住，落满灰尘。若叫常人住，倒也罢了。若叫晚衣宗姬住，略显寒酸。太后的意思是好好打扫一番，再问问晚衣有何喜好，据此好好装饰一番，再叫晚衣帝姬来住。
　　皇帝欣然说好，又命来人去凤仪宫皇后处传话。不多时，凤仪宫的人又来传话，说贺氏带着晚衣予泊先自回府了。
　　汝南王悄然舒了口气——好歹不是一家子都在宫里受罪……
　　一连三日，皇帝都留了汝南王在仪元殿叙话。白日里皇帝有政务要处理，便叫汝南王自己四下走走。然宫里四处都是花枝招展的宫娥采女，他哪里敢乱走呢。他又不似清河王一般在宫里待惯了的，且有自己独立的住所——凝辉堂——皇帝时招之进宫，且其尚未成婚，便保留了他幼时居住之所。于是，汝南王只能在仪元殿的屋子里，或院子里，来回走动，有如困兽一般。皇帝有时会命我进去为汝南王斟个茶，倒个水，端些干鲜果盘。第三日一早，我斟了茶进去，才要出殿，汝南王抓住了我的胳膊，几近哀求——“莺儿姑娘，你为本王想个法子可好？本王在此快要憋疯了。”
　　我忍住笑意道：“王爷放心，就算王爷想久住此地，皇上也没功夫陪着王爷呢。”
　　汝南王疑惑道：“可皇上何时让本王回府啊？”
　　我笑道：“王爷忘了么？明日皇上要上早朝。王爷也要上朝，不是么？”
　　汝南王恍然：“不错，不错！最迟也在今晚之后，明日之前，皇上该准本王回府了。……”
　　我大概能猜透皇帝留汝南王在仪元殿的意思，兄弟叙旧，拉近感情的同时，圈一圈汝南王狂傲不羁的性子，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纵性闹事。想来有这三日，汝南王也能反省下从前，越发深刻体会到——权力于他，的确是怀中利器，日久自伤，不如早早放下。
　　皇帝与汝南王每日把酒黄昏后，无话不相谈。从幼时兄弟间种种接触印象，到如今各自成家立室，建功立业；从家事，到国事；从脾气秉性，到男人女人……
　　据李长说，酒桌上兄弟叙谈也就罢了，待上了床榻入寝，皇帝还缠着汝南王讲他多年来在疆场打仗的故事呢。
　　据小夏子又说，他一早入皇帝的寝殿侍奉，便听得内殿鼾声如雷，心想这汝南王也真是没心没肺——皇帝佬儿的卧榻枕畔，也是你能安睡的么？
　　谁知他撩开寝帐一看，打鼾的是皇帝！汝南王被抢了枕头被子，仰面朝天躺的像块钢板，之所以躺的那么好看又规矩，是因为皇帝的胳膊大腿都搭在他的脖子，身上呢。待小夏子叫醒了皇帝，皇帝揉了揉惺忪睡眼，又是惊讶，又是关切——怎么，朕昨晚压着王兄了么？
　　汝南王——没事没事。
　　皇帝——王兄昨晚睡得可好？
　　汝南王——好好。
　　……
　　且说这日傍晚，汝南王请辞回府，言说明早要上朝，他要回去准备一下。皇帝答应了，只叫喝完酒再回府不迟。到底是答应了，汝南王暗自长出了口气！——
　　只是寻常小宴，摆在仪元殿的庭院里，紫檀平金的小桌上，一壶御酒，几个精致菜碟，皇帝与汝南王对坐，各自身后是内务府新送来的应季花植。气氛很是轻松和谐。
　　汝南王坦言，这三日与帝相处，思前想后，受益良多。又悔从前种种冲动鲁莽之行，竟连皇帝派的两名使者也杀了，事到如今，纵然皇帝宽宏海量，不怪罪于他，他心中亦是悔痛不迭！皇帝面有欣慰之色——王兄能有这般感悟，朕心甚慰！王兄若有心修身养性，朕有华严经，金刚经两部，愿赠与王兄，供王兄参研，以度闲余时光。
　　汝南王一听大为欣喜——他也反思多年来厮杀疆场，所造杀戮不少，该如何消灾解业呢。
　　又吃了两盅酒，皇帝道——王兄，此处只你我兄弟二人，王兄还是叫朕老四吧。
　　汝南王推辞了一下，皇帝还是坚持。汝南王便也诚恳叫了声——老四。
　　皇帝欣然应之，又坦言，即便时时招清河王入宫伴驾，亦未曾于他这般亲近。此般兄弟无间之情，委实来之不易，他会好好珍惜。
　　汝南王亦是感慨——自古皇家君臣之礼，大于亲情。能得皇上手足真情，他亦不胜珍惜。言罢，又看了看一旁执壶而立的我，不禁面有笑颜——老四，可要好好珍惜人家。
　　皇帝亦侧了侧目，矜持含笑。
　　我一直倾听他二人说话，不经意间竟扯到自己身上，顿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了，但把着酒壶，逃也不是，留也不是，唯有将头深深低垂。面红耳赤之余，暗恼汝南王——你胡说什么，焉知我是怎样想的？
　　……
　　晚饭后，汝南王终于辞去了，我亦回了自己的偏殿，暗自松了口气——大局已定，该是没什么好忧虑的了。可怎么觉得好像忘了点什么事情呢？忽的想起——自己忘了请求皇帝的庇佑了。汝南王府一行，动静非小。此事若传到太后耳中，她焉能饶我？
　　心中惊骇之余，又暗存侥幸——待明日皇帝下朝后，再说与皇帝不迟。
　　次日一早，五更伊始，皇帝如常早朝而去，我亦才起来，刚刚收拾利落。偏偏在这时，院中来了两个侍卫，高声喊道——“哪个是余莺儿？赶快出来！”
　　我闻得喊声，赶紧从屋子里出来，走到那两个侍卫面前道：“我便是余莺儿，敢问你们找我有事么？”
　　那两个侍卫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一个道：“我们自然没事找你。只是奉太后之命，前来叫你去寿康宫走一趟！”
　　闻此言，我的心仿佛被刀划了一下，浑身都为之一颤，只勉强镇定着问道：“太后因何事传唤奴婢？”
　　“太后说了，皇上身边的奴才里，只你素日侍奉的最好。因此叫你过去回话。你也不用紧张，太后只问问平日皇上饮食起居的事，并无其他。”
　　哪会有这样简单？我直感到自己的身体都要颤抖起来，但要想推脱之词，却见那两名侍卫皆面色不善。想来我要拒绝，他们必然要来硬的了。“还请两位稍后，奴婢回屋交代些事情，就随两位去寿康宫回话。”
　　言罢转身回屋，一把抓住莳花莳草，仿佛抓住救命的稻草——“你们两个待我出了院子，立刻赶往太和殿去找皇上！”
　　莳花莳草面上懵然不解：“我们去找皇上做什么？”
　　“哎呀！”我顿足，慌促的解释，“太后要杀我，能救我的只有皇上！”
　　“哦……”两个人似有所悟，却还是不紧不慢，“太后要杀你做什么？”
　　我急的几乎抓狂，却没有时间细说，外面的两个侍卫，已然高声催问——“还没交代完么？太后的懿旨可延误不得！”
　　“马上就好！”我高声回了一句，只向莳花莳草道，“你们要去找皇上，一定要去，一定要去啊！……”
　　莳花莳草各自点了下头，算是答应了。我这才转身出来，心里感觉莳花莳草也忒笨了些，却没有时间详细解释，唯有跟着两名侍卫出了仪元殿的院子，向寿康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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