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

　　随着我和谢六越行越远，身后的丝竹管乐声也渐渐变淡了下去，隔着长长的回廊并一池冬日里的碧水，更显得我们仿佛踏着歌声而去。

　　我低声对谢六道，“这个冯班主真是唱得不错，如果当日不是刘大人跟我说他是个男人，今天一见我还真以为活脱脱是个女人呢。”

　　谢六略微一笑，并不接话。

　　我早已习惯我说十句他答一句这样的格式，于是继续自己说下去，“你还真别说，他扮上女相后，那身段，那脸蛋，我觉得跟咱府里两位姨娘当真是不分上下。”

　　我嘴里啧啧赞了一回，又接着道，“小六子，你可能隔得远，台上看不真切。我可是站在跟前的，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哪一样不是光彩夺目。我想要是再近点，那身行头准得把我眼都给弄花了。”我一边走，一边略微抬着头望着天空，还在遥想着刚才的所见所闻。

　　“那你还离开干么。”谢六终于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顺手将我扯了一下，避开踩中一块石块的危险。

　　我转头朝谢六嘻嘻一笑，道，“那还是记挂着你，怕你肚子饿呗。”谢六一脸的不以为然。见到他脸上的神色，知道他不相信，于是我才道，“别绷着个脸嘛，好了，我招认，我是不喜欢听他唱的那些词。一大堆你恩我爱的，一会一个比翼双飞，一会一个心有灵犀，听着我就难受，再看他们在台上那个浓情蜜意样，啊呀，受不了啦！”

　　我这一大喊倒把谢六略微吓了一跳，脸上便有了一丝好玩的神色。他迟疑了一会，道，“刚才见他们抬箱笼，说是有武戏。”

　　我登时来了精神，急忙追问，“是什么武戏？有翻筋斗吗？有舞棍吗？有跳火轮吗……”我一口气数出七八样街头杂耍常见的花式，全是近几日我跟谢六在街上乱逛时见人耍过的。

　　谢六也不理我，依旧不紧不慢牵着我的手走在一处处的回廊上。我眯起眼睛道，“或许会有舞大刀的。我喜欢看大刀，刷刷刷地……”我伸出手做个姿式，在空气中乱挥舞一阵，又道，“舞出那么大的银光圈，人裹在里面都看不见了。最好再有另一个人在旁边拿一碗水，试着往舞刀的人身上泼，看那舞刀的人身上到底能沾上几滴水。呵呵，我最喜欢看这个。”

　　我转过头望向谢六，用满是探询的口气问道，“小六子，你有没有看到他们抬刀啊，或是什么其它枪啊棍的。能打架的我都能接受，你说有没有啊？”

　　谢六一脸的不耐烦，闷闷道，“不知道。”

　　听他这样一说我倒是一点也不泄气，反正也惯了他这种爱理不理的姿态。只要他说戏班里抬了武行的箱笼，那这晚上准有武戏可看。即便两位姨娘或许不太爱看，我也总能撺掇赵沁点一出热闹些的来看。一想到这，我这心里可美滋滋的。

　　怀着对武戏的无限向往，我跟谢六赶到了厨房。一进门，就见到厨房里灯火辉煌，处处被装饰一新。四处墙上都挂着罩了铜罩的油灯，一屋子热气腾腾，许多大大的蒸笼都置于炉火之上正冒出丝丝热气，厨房里的夏嬷嬷正领着一帮下房里丫头围在桌边话家常呢。

　　一见到我们两个进来，夏嬷嬷连忙上前笑道，“原来是尘儿和小六子啊，来，赶紧这边坐，肯定是来补点吃食了。这笼里都煨着热粥热菜呢，就等着你们前面的人下来吃的。”

　　桌边的丫头忙让出两个位置来，又端上了两杯热茶，我和谢六都道了声谢方坐下。我们一坐定，就有其它丫头盛出一盅碧梗粥并几碟腌好的小菜放于我们面前，其中有一碟松软的蟹黄奶油卷，这可是我最爱吃的。

　　刚开始动筷子，夏嬷嬷和那些个丫头都纷纷问我前面戏唱得如何。看到谢六不开口，我只能一个人绘声绘色地将戏台上的盛景再描述一番。听我说得如此舌灿莲花，那些个仆妇都是一脸的欣羡。夏嬷嬷笑道，“还是姑娘有福啊，我们只能坐在这厨房里看着炉子，我们倒还真想到前面去好生听出戏呢！”

　　我塞了一口的奶油卷，只觉得满口松滑香腻，忙不迭地说，“夏嬷嬷你们别急，等这新年一过，节下里大伙都清静时，我请王爷单叫一个戏班子进来唱给咱们听好不好？”

　　夏嬷嬷笑道，“承你美意，那我老婆子还有这帮子丫头们可都全指望你了啊。不过你可别当是笑话说说逗我开心的，不许忘！”

　　我忙道，“我哪敢啊，要是敢，以后就再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多划不来啊。你们就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说说笑笑，大家伙又陪着我们吃了一些点心，不一会桌上食物便去了十之七八。我只觉得肚中温暖，较之刚才真是舒服多了。我和谢六正准备离去，夏嬷嬷并丫头们又收拾了几个热菜并几壶暖酒，一齐装到两个大食盒里，对我道，“尘儿啊，你把这两盒子吃食拿到前边去，王爷跟前的菜怕也是要换换了。你过去后再替换一些跟前人来补点食，若再不吃，一会守岁怕都顶不住。”

　　我连忙称是，和谢六一人提一个食盒，离了厨房，又向着听水轩折回去。由于在厨房里跟夏嬷嬷谈笑了好一会，怕是已离开听水轩不少时间了。为了快些回去，我和谢六就没再沿着府里的长廊走，而是改走了花园里的小径。一路踩着碎石路行来，耳里但闻远远传来隐隐的乐声，曲调已与刚才略微不同，可能已将刚才那折戏唱完了。

　　花园里夏日的盛景不再，余留了许多光秃秃的树丫子，石圃里本围着的许多观赏性植被此时俱已凋谢。由于天干物燥，为了怕引起火烛之灾，园里只里沿着那条长长的碎石小径，隔着十步来远置一盏宫制铜灯于地上。摇曳不定的烛光，近处远处园里映得黑乎乎的阴影，耳里隐隐寒冬的风声，却让人还是觉得心里毛毛的。即便知道前方便会有很多人，但现下我和谢六两人一进花园，都住了嘴不再说话，加快了脚步，只想快些穿过园子，回到前面听水轩里人多喧哗的场所去。

　　我和谢六一人提一个食盒，盒里满满装满了热菜，走了一会都觉得手里沉甸甸的。我们两人出来时都没有提灯，此时仅依着园里那小径上忽明忽灭的烛光一路行去。正走到园中的一半，小径左侧便是一个小小的内湖，天气温暖时湖面上便是植满了睡莲。现已隆冬，水面上已结了薄薄的冰层，依湖耸着几块嶙峋的假山石，块块俱是非常高大，左右互错，互成一个包围状。

　　此时离我们最近的一盏铜灯都在我们身后五丈开外，我们两个长长的倒影映在路面上越发显得孤单，而面前的假山在暗影里越发显得黑乎乎的。只看一眼，便觉得那象是一张大张了的嘴，深不见底。

　　我不由得握了谢六的手，缩了缩脖子，拔腿就想跑。

　　就在此时猛地假山那边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又有一些什么东西踩在碎石落叶上而发出的察察声。我一惊，感到握着的谢六的手也是一紧，我看他一眼，他眼里的表情告诉我，他也听到了。

　　这一吓可真是非同小可，我只觉得脑门子上的血液此时全往脚底下流了。我和谢六两个大眼瞪小眼，一时之间惊慌失措，不知道现在是该喊还是应该跑。这时府里几乎所有的人全在前边，除了象我们这样为了拿东西而贪近路走花园的人，府里不会再有人留在花园里。那这是谁在那？抑或是下人们养的什么小动物？

　　我立在路上转了半天眼珠，谢六也是盯着我，一动不动。终于我下定决心，要过去看个清楚。我用眼睛瞄瞄谢六，又溜过去瞄瞄假山那边，嘴一努。谢六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我和谢六两个紧紧搂着食盒，放轻了步子，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向着假山挪过去。

　　越近假山越觉得这山石在远离灯火处实在是黑得可怕，就象一个浑身乌黑的怪兽一样，只等着择人而噬。我不抬头还好，一抬头还真吓了一跳。我赶紧低下头，暗骂自己一句怯懦，怎么连块石头都怕。

　　我和谢六都弯着腰行近了假山石旁，择一块大小合适恰能掩住我俩身形的石头隐在后边。我和谢六是一路屏息而来，立在这块石头后，我和谢六都缓了口气，慢慢调匀了呼吸。正待我想伸头去看假山石后到底是什么东西，突闻山石后传来一阵幽幽的轻叹，一个人声道，“你如今还来做什么？”语气酸楚，似有无限幽怨，却是个女人。

　　我和谢六对视一眼，听到是人的声音，我俩不由得松了口气。我心里想或许是府里什么姐妹受了委屈，趁现在园里人少到这僻静地来吐一吐苦水吧。正想离开，突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

　　“妹子，我又何尝不以为咱们的缘份就此断绝了呢。天可怜见，今日让我重见你，只要……只要远远看着你过得好好的，我这心里……这心里也好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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