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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药可医
滴答、滴答。
下雨了。
冰冷的雨水从天而降,打在禄冥俢的脸上。
禄冥俢终于回过神来。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了一拍。
他顾不得眼前那个梦貘混血种,甚至来不及给她一个了断,身影已化作一道撕裂雨幕的黑色闪电,循着心头血最后消散的方位,疯狂地冲入那片幽暗死寂的丛林。
他的心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不祥的预感如同跗骨之蛆,随着他深入丛林而愈发浓重。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枝叶,发出单调的哗啦声……
却冲刷不掉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淡淡的血腥味。
咔嚓——
脚下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禄冥俢猛地停住脚步,被钉在原地。
眼前是一片狼藉的空地。参天古木被恐怖的力量拦腰折断,地面仿佛被巨犁翻过,深深浅浅的坑洼里,积蓄着浑浊的雨水,而那雨水里泛着刺目的、尚未被完全稀释的暗红。
浓烈的仙力残留如同烧焦的痕迹,烙印在空气里、树干上、泥土中。
禄冥俢他缓缓蹲下身,颤抖的手指从一滩暗红色的泥水中,捻起几片几乎被雨水泡烂的、闪烁着微弱红光的晶体碎片——那是他心头血的残骸。
……
禄冥俢的眼色阴翳的下去。
周身原本就翻涌的煞气,在这一刻彻底失控,浓稠如墨的黑雾轰然爆发,以他为中心疯狂扩散,瞬间吞噬了周围数十丈的空间。黑雾所及之处,雨水被蒸发,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整片丛林仿佛被拖入了九幽地狱,死寂得只剩下暴雨的喧嚣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理智的凶兽,在煞气笼罩的黑暗丛林里疯狂地搜寻、冲撞!折断的树枝、倒伏的藤蔓、冰冷的岩石……任何障碍都被他的力量撕碎。
终于,在丛林深处一个散发着潮湿霉味的狭小山洞前,禄冥俢的脚步死死钉在了洞口。
洞内一片昏暗。借着洞口透进的、被暴雨模糊的微光,他看到了……
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人”的身影。
何许像一具被随意丢弃的偶人,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岩石地面上。
他身上的白色仙袍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沾满了污泥和凝固发黑的血块,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的淤痕和干涸的血迹。他维持着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
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盯着山洞顶部嶙峋的岩石。
他很安静,像是只留下一个濒临破碎的躯壳。
禄冥俢身体趔趄了一下,感到一阵眩晕。心脏像是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何许身边。
他这才看清何许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那些看似平静的淤痕下是断裂的骨头,干涸的血迹掩盖着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就像一个布满了裂痕的瓷碗,轻轻一碰,就可能彻底粉碎。
禄冥俢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在巨大的悲愤和压抑下,他的后槽牙发出“咯嘣”一声脆响,眼眶瞬间猩红如血,额角和脖颈的青筋根根暴起。
何许见了他,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连一丝微弱的气音都发不出来。只有一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他干涸的眼角滑落,混入脸上的血污。
禄冥修抿着嘴,他猛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玄色外袍,跪在冰冷污秽的地上,用最柔软的里衬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混合着泥土、血污和泪水的污迹。
随着污迹被慢慢拭去,何许苍白如纸的脸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青紫的掌印、细长的划痕、深陷的淤伤被越来多的揭露出来。
何许想要别过脸去,却发现他动弹不得。
山洞外,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点砸在洞口岩石和丛林枝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禄冥俢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将地上那具身体,轻轻地地抱了起来。
他任由那些血污弄脏自己的衣衫,然后抱着他缓缓靠坐在冰冷的洞壁上。
他低下头,将自己的脸颊紧紧贴在何许冰冷汗湿的额头上,感受着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
在这个狭小阴暗的山洞里,在洞外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中,一仙一妖就这样依偎在一起,过了很久很久。
*
“冥修……冥修……”
沙哑的声音微弱地响起,重复了许久,才终于将那个凝固的身影唤醒。
禄冥俢猛地一颤,眼眸瞬间聚焦在怀中人苍白的脸上:“我在。”
“你放开我吧,去吃点东西。”
已经过了三天三夜,禄冥俢就一直抱着何许在这个山洞里,什么也没干,动都没动。
“不用。”
“我已经好很多了,骨头什么的都长回去了,放开我吧。”
禄冥俢迟疑了片刻,才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松开手臂,将他轻轻扶靠在冰冷的洞壁上。
何许靠在石壁上,乌青褪去后的脸庞只剩下病态的苍白和憔悴。他疲惫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空洞地落在禄冥俢脸上,张了张嘴,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几个字:
“我们……和离吧。”
“?”禄冥俢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气音。
“我以后不会再留在天宫了……我……”何许痛苦地闭上眼,“我没有仙骨了,我什么修为都没有了……我……我配不上你……”
山洞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洞外残留的雨滴声,滴答、滴答。
“等你恢复好了,你的仙骨就回来了。”禄冥俢轻描淡写的说,擦了擦他额头的灰。
“你不要去,”何许神情突然激动,“咳咳……你不要回天界了!”
“不回去了?你的家还在那里呢。”
“已经……不在了。”
“那你想去哪。”
……
何许沉默了。天地之大,对他而言却已无处可去。
禄冥俢低低地叹了口气,他伸出手,轻轻抚上何许冰凉的脸颊。
何许的鼻子猛地一酸,他死死咬住下唇,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我发誓,你的仙骨一定会回来的。”
何许痛苦地说:“不用……我不需要……”
“师父,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有多强,”禄冥俢叹了口气,“当年你经历了这种事,无人可依,但现在,你有我。”
何许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双深邃眼眸中倒映出自己狼狈不堪的影子,以及光芒璀璨的禄冥俢,无话可说。
禄冥俢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没关系,我们先去找个屋子住下,不回天界了。”
“你的家,现在就在这里。”
*
禄冥俢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他寻了一处山清水秀、人迹罕至的山谷,伐木、削榫、架梁……以惊人的力量和效率,硬生生在溪流边建起了一座结实而温暖的木屋。同时还用了边角料,为何许打造了一架简易却稳固的轮椅。
夜幕降临时,禄冥俢早已饥肠辘辘。他抓了一只野兔,笨拙地生火、剥皮、架烤,空气中弥漫着焦香。他尝了一口,觉得还不错,便满怀期待地撕下最嫩的一块,吹凉了,递到一旁坐着轮椅望着溪水发呆的何许唇边。
何许看了一眼冒着油光的肉,愣了好久,才机械地张开嘴,咬了一小口,缓慢地咀嚼着。片刻后,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将口中未咽下的肉吐了出来。
“不喜欢吗?”
“我……”他坐在轮椅上有些发神,“我尝不出味道了。”
禄冥俢拿着兔肉的手猛地攥紧,指节瞬间泛白。他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瞬间翻涌的痛楚和暴戾的杀意。
失去仙骨后,何许的五感会逐渐消失,首先就是味觉。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何许之前会那么执着于那些甜腻的糖心小馒头——那大概是味觉衰退后,他唯一还能清晰感知到的属于“甜”的微弱信号。
禄冥俢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胸腔里翻腾的怒火。他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没关系……明天,我去给你找你喜欢吃的。”
“不用了……”
接下来的几天,禄冥俢将木屋一点点完善:铺上干燥的稻草和柔软的兽皮当床铺;用藤条编织了桌椅;在窗边为何许打造了一个宽大的书架,然后一次次往返于遥远的集市,搜罗来各种书籍——从山川地理到志怪传奇,从诗词歌赋到农桑杂记,将书架塞得满满当当。
他还买了成袋的面粉和红糖,一日三餐,桌上永远摆着热气腾腾的糖心小馒头。
除此之外,他还上山采了人间各种据说能固本培元、温养经脉的草药,每天守在炉火旁,耐心地熬煮着苦涩的药汁,看着何许喝下。
在禄冥俢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何许身体表面的伤痕渐渐愈合,断裂的骨头重新接续,苍白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血色。禄冥俢常常抱着他晒太阳,推着他在溪边散步,给他念书上的故事。
然而,无论禄冥俢做得多么完美,多么用心,何许的眼中再也没有亮起过一丝光芒。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笑容清澈、嚷嚷着要除魔卫道的玄穹御武灵君好像死了。
他不再谈论天界,不再提起过往,甚至很少开口说话。他整日整日地坐在轮椅上,或是望着窗外发呆,或是捧着一本书,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同一页,久久不曾翻动。
当身体恢复得能支撑他坐得更久时,一种更深沉、更无声的痛苦开始吞噬他。他常常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或是深夜禄冥俢睡熟后,无声地流泪。泪水滑过他日渐消瘦的脸颊,滴落在衣襟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从九重天最耀眼的星辰,跌落为连五感都在逐渐丧失的废人,这种云泥之别的落差,比任何酷刑都更残忍地折磨着他。只要一闭上眼,那个雨夜,那只穿透胸膛、攫取他生命核心的金色手掌,那深入骨髓、撕裂灵魂的剧痛,就会如同噩梦般重现,让他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衣衫。
他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坏掉了,碎掉了,再也拼凑不回去了。
他病了,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而这样一个破碎、无用、连自己都厌恶的残躯,却得到了眼前这个强大、完美、昳丽如神祇般的狻猊,倾尽所有的的照顾。
禄冥俢……他本该站在云端,光芒万丈,受万人敬仰。他值得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而不是被自己这个累赘拖累在泥泞里。
何许看着禄冥俢为他忙碌的背影,看着他揉面时沾上的面粉,看着他熬药时被热气熏红的眼角……这份沉重的、不求回报的爱意,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爱人的能力。连接受这份爱,都成了一种无法承受的负担和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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