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情不知所起
掬月在牢里整整待了十六天,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阴湿霉味闻了这么久竟叫她闻得习惯。
这个习惯很不好,让她觉得自己好似也习惯了待在牢里。
只是第一天用刑之后,这桩案子好像就被那个昏官搁置一旁,除了每日三顿的稀汤照例送来,她成了牢里的隐形人。
双股间的伤三日一换药,已经好了很多,不必再趴在草垫上。
她侧躺在角落,背对着牢门,望着小窗外悬着的一轮明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感觉身上微微一沉,带着温度的风毛搔上她的下颌。
睁眼就瞧见自己的身上盖了一件披风。
那件披风她再熟悉不过,一针一线皆是出自她手。
她一抬头,昏暗跳动的油灯下,祝淮序半跪在草垫边,玄色衣袍几乎融进牢房的阴影里,唯有肩头与袖口沾染风尘。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正落在刚刚为她盖好的披风上,察觉到她的动静,缓缓抬眼。
四目相对。
掬月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死死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在停滞了一瞬后,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不是做梦。
身上毯子传来的暖意,还有空气中陡然弥散开来的属于他的气息。
这两个月的担忧煎熬,被构陷的冤屈、用刑后的剧痛...所有被她强压下、包裹起来的情绪,在这个人出现的瞬间,堤防轰然崩塌。
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大颗滚烫的泪珠,顺着她消瘦苍白的面颊,悄无声息地滑落。她嘴唇微微翕动,终于挤出一句破碎的话来。
“你怎么才来...”
声音很轻,却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狠狠割在祝淮序心上。
祝淮序想象过她处境艰难,但亲眼所见,仍是超出了最坏的预计。
牢房如此阴冷,她只着单薄囚衣,背对着门蜷缩着,显得格外脆弱。那张脸比他记忆中瘦削了不止一圈,下颌尖尖,眼底有浓重的青影。昔日里或狡黠、或温婉、或娇憨的神采,被疲惫和惊惶覆盖。
他看她那无声滚落的泪,几乎是落到了心尖,烫出一个洞来。
他向来恪守礼法规矩,冷静自持,但这一刻却因为涌出胸腔的心疼,情难自控。他喉结滚动,几乎是凭着本能伸出手臂,将那个冰冷而轻颤的身子,拥入怀中。
“对不住,是我来晚了。”
这个拥抱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坚实。像是冰冷的躯体骤然浸入了温暖的山泉中,叫人颤抖得激灵。
掬月为所有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起初只是闷在他胸前呜咽,紧接着便演变成了彻底的肆无忌惮的嚎啕大哭。
她甚至抬起双手紧紧揪住他后背的衣衫,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要将所有的恐惧与委屈都释放出来。
祝淮序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拥得更紧了些,下颌轻轻抵着她微乱的发顶。
等她哭得没了声音,才低声温柔道:“哭累了吧?饿了没有?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几样精致清淡的小菜、一碗熬得糯烂喷香的热粥还有一碗参汤。
菜都是掬月爱吃的,就着粥吃了几口,才想到自己一身脏污就埋进人的怀里,还有刚才不顾形象的大哭大叫,不好意思地讪笑。
“怎么?不合胃口?”
这几样菜是他特意问过小红,着人去买的,都是掬月爱吃的。
掬月摇摇头,小口小口地吃着。
祝淮序坐在一旁看着,望向她细瘦伶仃的手腕上,那里腕骨突出得明显,留下的一圈青紫淤痕尚未完全消退。
他眸色又暗沉了几分,待情绪稍加平复,才复又开口:“案子的大致情形,季宣已同我说了。”
掬月放下勺子,抬起眼睫望向他。
“这桩案子疑点颇多。”祝淮序本可以昨晚就来牢里看她,但思虑再三,还是想能找出一些线索在来见她。
“第一,今朝我去义庄看过王赵氏的尸体。”
“中毒症状确实明显,符合中碧落毒的表征。但...”他顿了顿,眸光锐利,“我也注意到她双手指甲末端有轻微青紫,眼睑下也有不易察觉的充血点。这些,更类似心悸突发、窒息而死的迹象,与碧落毒发虽相似,却有细微差别。我已暗中请托可靠的老仵作复验,他也认为死因或有蹊跷,可能并非单纯衣物渗透中毒那般简单。”
事关自己的生命,掬月一字一句都听得认真。
“第二。”祝淮序继续道,“那个跳出来指证你的刘玉娘,你的师傅已让人查了她近半月的行踪。她有一子,此人好赌,之前欠了不少赌债,被债主追得东躲西藏。但就在王赵氏死后几日,他突然阔绰起来,不仅还清了旧债,还在赌坊和一干酒肉朋友面前出手大方,花天酒地。这笔横财,来路不明。”
掬月点点头,对着祝淮序道:“你还记得给我的那张纸么?”
“琼衣坊?”
“正是,会是他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么?”
“很有可能,不然没办法解释如此多的巧合。”
掬月见祝淮序也认可她的推测,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怀疑:“你刚刚说那毒药叫碧落,这名字我听都没听过,可曾查过来源?”
“还有,真有毒药能透过人体皮肤叫人一命呜呼么?”
掬月对于这点一直很怀疑,大雍朝的制毒技术真能到这种程度么?
要真有这种毒药,若是被有心之人拿到,社会岂不是要乱套?
祝淮序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她虽身陷囹圄,头脑却依旧清明。
“这两点确实值得一查,你方才问到毒药剂量,正是破绽之一。碧落毒性虽烈,但若想通过皮肤接触浸染毒药的衣物,在短时间内致死,所需剂量极大,且需毒物与皮肤长时间紧密接触,渗透性也要极强。”
“那件里衣我虽未能亲眼得见物证,但据小红说是当日下午由王赵氏购衣回家,到暴毙时间并不算长。单凭衣料上浸染的毒粉,是否真能达到致死量且快速发作,实在存疑。”
祝淮序说完一大段话,歇了一息,又道:“至于毒药的来源,我已经让人去查了。”
掬月听他抽丝剥茧的分析,心中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终于微微松弛了一丝。
祝淮序见她松开眉头,心情也跟着松快不少,玩笑道:“你不做绣娘,去断案也有前途。”
如此严肃的时候,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叫掬月忍不住破涕为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捉弄我。”
祝淮序一时被她的笑容晃了眼,那深藏心底却从未宣之于口的情意涌上喉头,郑重道:“掬月,你且再忍耐些时日,我定会将你带出去的。”
“我信你。”她轻声说,三个字,重逾千斤。
“你放心。”他重复着承诺,喉结微动,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在下定决心,“还有...”
掬月见他半句话噎在嘴里,以为还要交代什么要事,开口问:“还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受得住。”
祝淮序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手,拂开她颊边一缕被泪水黏住的发丝,指尖虚虚地掠过她耳侧,带着克制的触碰,让掬月不自觉轻轻一颤。
“虽然...”祝淮序开口,带着一丝紧张,“这地方不对,时机更不对,绝非我预想中的任何场景。但我离开前说过,等从潼淄回来,有话要同你说。”
牢房里一时静极,只有远处隐约的滴水声,和彼此逐渐清晰的呼吸与心跳。
“我心悦于你。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更早吧,只是近日方彻底明了。见你笑便觉晴好,知你忧便难安寝,听闻你身陷险境,恨不能肋生双翅。这几个月在外,每每思及归期,心中所念皆是你。”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不允许她有丝毫闪避。
“此心昭昭,可鉴日月。”
话音落下,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两人对视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晃动交织。
掬月彻底呆住了。
她设想过无数种他可能要说的话,关于案子,关于线索,关于安排...唯独没有想过,会是在此地此刻,听到这样一番石破天惊的告白。
震惊过后,是汹涌而至的复杂情潮涌上心头。
她好像也早就情不知所起了。
“呆了?怎么不说话?”祝淮序兴许是将窗户纸捅破之后,再无顾忌,竟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叫她回神。
掬月吸了吸鼻子:“祝淮序...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杀人嫌犯,身陷囹圄,前途未卜,甚至可能永远都出不去?”
“我知道。”祝淮序答得毫不犹豫,不让她误会自己对此迟疑,“正因如此,这话才更要现在说。我要你明白,无论你是什么身份,身处何地,我祝淮序认定的,唯有你掬月一人。你只需告诉我,你的心意。”
他珍而重之地将掬月的手握在掌心:“你是否愿意与我共度余生?”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