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当咒术师

　　五条悟坐在高专的台阶上，低着头，自己沉默地思索着最近发生的这些事。

　　百穗选择坐在他上面几级的台阶，支着脑袋，面无表情地忍受着自己不断报警的身体，守望着五条悟寂寞的背影。

　　百穗已经连续几天没有休息，太阳穴突突直跳，后脑勺不断出现放射般的刺痛，心慌胸闷，胃酸还时不时上涌。

　　她的视线已经有些恍惚，可还是不想让五条悟离开她的视线。

　　观测面临重大人生转折的五条悟实在是件令人上瘾的事。

　　“为什么不追上去？”夜蛾老师走下来，背着手问道。

　　百穗对夜蛾老师相当自然的问句感到有些惊讶。

　　不追上去只是因为不忍心，只是因为那是他唯一的朋友，只是因为他不想随意杀人。

　　而且，在这种时候比起追问他为什么不追上去，难道不应该好好地安慰他吗？

　　七海是，夜蛾也是，为什么大家从来都不会用看待普通人的方式去看待五条悟呢？

　　不能接下所有工作是因为五条悟是需要吃饭需要休息的普通人，不能杀死夏油杰是因为五条悟是珍惜朋友的普通人。

　　百穗觉得这并不难以理解，在这里却变成了一样难以为人所知的秘密。

　　“你……要问这个吗？”五条悟抚着脖子，抬起头，没有看他，语气中并没有责怪，只是有些疲惫。

　　夜蛾正道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过于不近人情了。

　　“不……算了。是我不好。”

　　百穗轻轻叹了口气。

　　“老师，我很强吧？”五条悟开口。

　　“是啊，强到令人不爽。”夜蛾正道站到五条悟的身旁。

　　“可是……只有我强的话，似乎也没什么用。”他皱起眉头。

　　“我能救的，是已经准备好接受拯救的人而已。”五条悟的目光直视前方，蓝色的眼睛里澄澈得如同一片大海。

　　百穗挑挑眉，因为他的话而打起了精神。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在这种时候？这倒是……超出了她的预料，比她所设想的那个五条悟要更有意思。

　　夜蛾正道站在那里，没有说话，百穗从他的目光中察觉到了许多东西。比起一名老师望向自己的得意门生，这样的目光更像是父母对自己亲爱的孩子才会有的。

　　这让百穗有些羡慕。

　　夜蛾正道走了。

　　五条悟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又过了很久，百穗觉得自己好些了，就走到五条悟下方的台阶坐下，然后转过身，回头望向他。

　　五条悟会难过吗。

　　五条悟会哭泣吗。

　　现在的五条悟，是什么表情呢？

　　百穗审视着他。

　　出乎百穗意料的是，他的表情很平静，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恐怕是在得知夏油杰叛逃后所露出的最平静的表情了。

　　他似乎有些疲惫，可是依旧在思考着。

　　他先前的愤怒、迷茫、无力、寂寞，这时反而不再缠绕在他身上了。

　　他平静地思考着。

　　阳光打在他银白的发丝上，反射出漂亮的光彩，他好像与这个世界之间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像一朵兀自生长的花。

　　百穗在那一瞬间呼吸一滞，承认自己之前或许有些小看了他。五条悟不只是最强，也不只是美人。

　　她能感觉到自己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更接近他的心——那是一颗纯粹的、炽烈的赤子之心。

　　而百穗拥有的是一颗死寂的、胆小的、擅长逃跑的心。五条悟的心在她的眼里是那么的迷人又那么的耀眼，几乎要将她吞噬，却又像黑洞一样吸引着她。

　　她忍不住靠近他，坐到他的身边。

　　“悟。”她呼唤他的名字。

　　“嗯。”五条悟抬眼看着她。

　　“你在想什么？”百穗问道。

　　五条悟想了想才开口：“我在想……我要拯救更多的人。我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我要让更多的人变强，让他们超过我。”

　　拯救更多的人这一点百穗还勉强能理解，但是让更多人超过五条悟？按理说强者不都应该有“唯我独尊”的心态吗？哪有希望别人超过自己的？

　　百穗在心里觉得好奇。“为什么？”

　　五条悟与她对视：“百穗，你说得对，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了腐烂，不管哪里都是那么的破败，这是既定的事实。”

　　百穗没有说话。由于她已经完全不记得醉酒那一夜的事，所以弄不清楚五条悟是从哪里听来了这些话，又怎么把这些话安到了她的身上。

　　只不过，百穗并不反对这个观点，所以没有出口反驳。

　　“我不想这么生活了，我不想再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了，也不想再看到谁被这个腐烂的世界给压倒了。”

　　“所以我要培养出一群强大又聪慧的伙伴，和他们一起改变这个腐朽的世界。”五条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百穗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事情朝着完全超乎自己预料的方向发展了。五条悟竟然选择了这样一条令人难以想象的漫长的路。

　　和夏油杰完全不同呢。

　　这当然不是件坏事。如果五条悟真的选择并践行了这条路，那这个腐烂的世界就多了一个最宝贵的东西——希望。

　　新的拼图碎片即将出现，他们会逐渐地取代旧的拼图碎片，然后拼出一幅全新的图片。

　　这个设想简直让百穗心潮澎湃。

　　不过，这是真正的发愿，还是说只是一个属于五条大少爷的过家家梦想？

　　“悟，你真的这么想？”百穗问他，表情认真而成熟，再看不出半点天真与迷茫。

　　“真的。”

　　“悟，我觉得这条路会比你想象得还要辛苦的多，或者说困难得多，你很难成功。”百穗决定用严厉的话试探他。

　　你真的做好在这条路上踽踽独行、四处碰壁的准备了吗，五条悟？

　　“我知道。”五条悟的语气平静。

　　“知道”？只是知道可不行。

　　百穗继续追问：“没有人会理解你，哪怕是你培养出的同伴，或许也会和你走上相反的路，甚至最后……杀死你。”

　　被自己培养的花朵摧毁，这是最坏的结果。

　　你真的做好这样的准备了吗？

　　“嗯。”五条悟轻松地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百穗皱起眉头，语气更加锐利。“十年、二十年……可能直到你死去，直到你的后代死去，你都看不到成果，你的一生都将生活在无尽的黑暗中。”

　　可别把事情想得这么轻松，五条悟。

　　“我知道。但是……希望这种东西，就是因为出现在黑夜里，才能称其为‘希望’，不是吗？”五条悟看向她，目光是那么的镇定。

　　是的，但是……

　　五条悟，你真的能带来希望吗？

　　百穗问不出口。

　　“百穗，我会带来希望的。”五条悟却主动回答了。

　　白川百穗能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五条悟已经和过去不同了。

　　在无尽的荒芜中，有一粒小小的微尘，终于理解了自己的使命，它努力地使自己活动起来，开始拼命地冲撞着，冲撞着……于是，宇宙中最初的生命诞生了。

　　一切从此开始。

　　而自己，是第一个见证者。

　　希望已经出现了，就真实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哪怕世界不会因为今天而发生任何的改变，“可能性”也已经诞生了。

　　百穗意识到这个事实，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也有可能，你的一生不过如流星划过天际，在你死后光芒很快就会消失，没有人会记得你，世界还是和从前一样黑暗而荒芜。”

　　百穗忍不住颤抖着，她能感觉到自己此刻无比地兴奋。

　　“我不在乎。”五条悟说。他转头看向白川百穗，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他重复了一遍。

　　“百穗，我不在乎。”

　　“……一定要做？”百穗深吸一口气，最后问。

　　“一定要做。”五条悟的语气很平静又坚定。

　　他们长久地对视着。

　　白川百穗的心躁动起来，不受自己控制地砰砰作响。在百穗的眼里，五条悟的灵魂正在闪闪发光，是那么得美，美得令她震撼，美得令她挪不开目光。

　　不妙。

　　她意识到自己的心被五条悟蛊惑了。

　　不是已经做好了决定，要离开这里了吗？不是已经对这个糟糕的世界失去信心了吗？不是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人的死去了吗？不是说好要逃避了吗？

　　好像被施了符咒一样，她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可以。

　　那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不可以。

　　白川百穗，你忘记自己从前有多么痛苦了吗？你忘记你在深夜的那些哭泣了吗？

　　只是因为有某个人觉醒了，你就要将自己整个人都搭进去吗？

　　百穗握紧自己的手，让指甲深深地嵌进手心，刺痛一下子让她清醒了。

　　“好，如果那是你想要的生活，那你就去努力实现它吧。”百穗回过神来，在脸上挂上和从前一样的笑容，点点头。

　　她快速地站起来。

　　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她就会被五条悟吞噬，失去自己的人生道路。

　　她得离开这里，去某个地方清醒一下。

　　“你要离开这里了吗？”五条悟仰起头问她。

　　那句话好像是在说：“杰已经离开我了，你也要吗？”

　　“不……”她看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就接上了话。

　　嘴巴比她的大脑更快地做出反应，这让她有些懊恼。

　　她只好又坐回去。

　　“悟，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五条悟倚靠在她肩上，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

　　到底该怎么办？百穗忧愁地思考着。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五条悟突然说。

　　“我认为应该是不记得的。”百穗以为他说的是以前的那个自己。

　　“你说，你会陪着我。你想要缓解我的寂寞。”五条悟看着她。

　　“啊，我记得。”是戴上项圈的那一天她说的。

　　可是……她抿抿嘴，不想做出任何可能会阻挡她的人生的许诺。

　　“悟，我会陪着你，这一点不会因为我们在哪里而改变。”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随时呼唤我。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我在何处，我一定会回应你。”她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真诚一些。

　　“百穗，你可真是……从来都不愿意说一句好听的话来骗骗我。”五条悟有些无奈。

　　在这种时候还要说这种伤人的话吗？

　　有的时候虚伪到令人可怕，有的时候却又诚实到令人心痛，这就是白川百穗。

　　“……我已经很努力了。这难道不是一句好听的话吗？”百穗看着五条悟，发自内心地感到困惑。

　　五条悟没说话，只是苦笑着蹭了蹭她。

　　“那悟想听什么？我会努力说的。”百穗发觉五条悟还是不太满意，就主动问道。

　　我想听的你又不会说。五条悟这么想着，还是没有说话。

　　百穗没等到五条悟的回答，只好自己开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来说点假话？比如说……”

　　“你别说了。”五条悟赶忙把她的嘴捂住了。“你的假话比真话更伤人。”

　　百穗忍不住笑了。

　　“悟，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不过，我现在、此刻就在这里，就在这里陪着你。”

　　五条悟没有说话，只是感受着百穗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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