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闻景现身
是夜,风停雪歇,整座皇宫沉入死寂墨色。
巡夜的梆子也似被冻住,只剩檐角残冰偶尔坠地碎出脆响,又随风在空旷宫道上回滚出声。
银汉宫,熠光殿中,最后一盏灯也已熄灭。
月光透过白纸窗棂,如一层薄雾铺在青石砖地上,清冷得近乎无情。
流萤觉得碍眼,翻了个身,面朝墙。
其实也并非光太亮,而是她心太乱。
她没想到青瓜草的毒素居然这么强。
明明已经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也已在第一时间喝了贺九仪调配的解药,怎么还是压不住腹中隐隐升腾的绞痛?
连续几晚,每当流萤倦意上头将要睡着的时候,小腹便会比外头敲的梆子还准时地砰砰臌胀起来,提醒着她,身上还有未清干净的毒。
流萤没法将手伸进肚子里捋顺每一块肠结,只能转移到掐出指甲痕的掌心里……哼,早晚也要转移到那人身上,剜心剖腹,才解气。
就这么怨念着辗转反侧,忽而眼前一暗。
是云遮月?可那黑暗……太沉、太近,更像是活物般压下来……
流萤心头一凛,猛地睁眼。
床前,赫然立着一道黑影!
那黑影高大、沉默,几乎要融进帷帐的阴霾里!
唯露出一双幽幽发亮的眼睛,如同暗夜里蛰伏狩猎的兽,纹丝不动,却已将她锁死在原地。
流萤不可置信,使劲看了,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竟真的是男人!还是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
是那个曾经救过她、如今又想要她命的陇西郡王,闻景。
“你怎么进来的?!”
流萤声音绷得发颤,脊背瞬间沁出冷汗。
这不是陇西王府,而是羽林军严防死守的禁宫后苑!他竟能如入无人之境?
难道他的眼线早已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连皇帝的寝榻之下都埋了钉子?
流萤越想越怕,心跳渐如擂鼓。
下意识缩起双腿,想往床里躲。
不料闻景也一步不落跟上,挑开碍眼帷幔,俯身,越欺越近。
锦缎不停摩擦的窸窣声,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紧逼、压迫、不容抗拒。
流萤暗道不好,他莫不是看叶知秋迟迟完不成任务、便要亲手了结了我?好一尸两命,永绝后患?!
下意识护住最紧要的胸口,掌心下,尽是整颗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扑通扑通。
怎么办?
怎么办?
……
闻景却依旧沉默不语,唯亮着一对愈发锐利的眸子,毒蛇一样盘踞在她的退路之上。
蜿蜒而又扭曲,每一寸都是恰到好处的逼近,也丝毫不担心猎物逃走,笃定只要是他想要的、就没有能逃脱得了的。
与其说闻景在伺机而动捕获猎物,不如说他在坦坦荡荡欣赏笼中困兽。
他欣赏流萤额头惊慌失措的细汗、欣赏流萤颤栗起伏的胸口。更欣赏流萤死死瞪着那双临危不溃、锋芒不折的眼睛。
哪怕被逼至墙角,她眼中也毫无哀乞,只有淬火般的怒意与算计。
好像早已藏了一柄锋利匕首在锦被之下,随时准备抽出,一刀反刺入他的心脏。
即使同归于尽,她也要做最后咽气的那个。
这也是闻景当年选中她的根本原因。
可如今,这把匕首竟敢调转刀尖,对准他……
闻景喉结微动,倏地伸手,精准扣住她蹬露在锦被外的脚踝。
肌肤相触,霎时一片冰凉。
闻景没再用力,却也不容挣脱。
轻一扯,便将纤细脚腕拽到自己膝上。
动作熟练,姿态从容,仿佛只是拂去肩头落雪般一气呵成,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占有意味。
“还是这么不爱穿袜子。”
闻景终于开口,嗓音低沉而平缓,回忆往事般自说自话,似是全然忘记了他正处在深宫险境。
他怎敢旧日庭院、闲话家常??
流萤十分疑惑他的淡定自若,更想不出他到底是如何不声不响进到自己寝宫中来的……还有,若他能进来、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也……
顶着浑身僵硬,唯有脚踝处的灼热,烫得她心慌。
流萤紧盯眼前熟悉而又模糊的轮廓,终是一字一句开口,“羽林巡卫在宫中处处设防,王爷就不怕我喊人?”
闻景却不顾她的偏执打量,低头敛眸,目光和指尖一同缓缓摩挲过她脚背的骨节,语气轻得像是叹息一笑,“你才不傻呢。”
“再没人比你更惜命了。”
没错。
私闯后宫,是死罪。
且是两个人都得死。
流萤的确不会叫任何人知道。
而且闻景指的,也不止今日。
一句话,便把流萤也拉回那个他们初相识的暴雨夜。
即便那夜暴雨如注,砸得她奄奄一息,她仍在闭眼前死死攥住最后一根稻草,从泥泞里爬了出来。
说到“逃”,她心头忽地一涩……原来自己从未停过。
从积元寺的柴房到陇西王府的偏院,再从王府的圆钉朱门,一脚踏入这门更深、墙更高的九重宫阙,她一路奔逃,却也一路向上。
所求不过两样,活命的机会,与活着的意义。
庆幸,她从未向磨难低头,更幸,她始终拥有追求的气力和能力……
闻景感知到掌心的小脚不似方才那样紧绷,知是流萤听了自己的话有所动容,遂也浅浅露出一个果然不出所料的弧度挂在唇边。
恰似温柔,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笃定。且是笃定更多。
闻景以为勾起了二人旧忆,便能让流萤的心墙裂开一道细缝,能让他继续往里钻。
可他高兴得太早,错漏了那道细缝透出来的微光里一闪而逝的冷光。
以为流萤的动容,便是忘不了自己曾经对她的拯救水火、用情至深。
即使离开他身边,生出些不驯的小动作,也不过是猫儿挠痒。
终究与那些感极则柔、恩深则附的女子无异,与那些他稍示温存便肯俯首贴耳、任他驱策的女人,没两样。
闻景虽是验证了自己的掌控之力,却远不比来此之前的满足,甚至略带失望。
手下力度也随之一沉,握了握冰凉脚踝,犹豫要不要从自己膝上拿下来……
其实流萤不爱穿袜子,还是在积元寺留下的习惯。
那时她因为不服管教,除了每日清早要遭一遍打,脚一沾地就要开始干一整天的活儿。
等到终于可以睡觉了,夜已是深得不能再深,流萤根本没力气再去洗洗涮涮,脱了汗水浸湿的衣衫,倒头就睡。
就算哪日那些姑子发了慈悲不折腾她,她也从未想过洗干净些、好睡个舒服觉。
因为她知道,若身上的灰土都洗掉了,那脏的,就是她的身子。
以至于后来进了王府,流萤也时刻警惕同为下人的那些男仆们。
即使府里男女奴才的舍房严格分居东西两侧,她依旧捂得严严实实就寝。
同屋的婆婆以为她小姑娘不好意思,劝说外衫都不脱,如何能解得了乏?
流萤不想让人说三道四,但也不想过多解释,便脱了棉袜意思意思,并讲了自己“坚持”的道理:
站一天脚最累,脚放松了,身子自然便也跟着放松了。与衣裳脱不脱、关系并不大。
但不知这话怎么叫闻景知道了。
某次跟随闻景外出时,突然下了雪。雪花越飘越多,落在鞋面上,不一会儿就浸透了。
闻景坐在马车里,流萤跟在马车外。
正在鞋里蜷缩脚尖呢,忽听马车里传来命令口吻“上来”。马车旋即停下,没给她迟疑的时间。
流萤以为闻景是看累了书,想让她松松肩膀。
但掀了帘子进去,却看他眉头舒展,端坐自得,并没什么不舒服的样子。自然也没支使她什么,只是让她静静坐着,一路坐到贺元易府上去。
“下雪了,光脚不冷?”
像是看出流萤的不自在,闻景开口,看似询问,实则解了她的惑。
竟是在关心她!
可他怎会听到这些有的没的?
自打跟同屋婆婆说了那番话,传着传着就变成流萤年轻身体好、怕热不爱穿袜。
闺中小姐身体的任何一处肯定都要精包细裹,但他们做奴才的,没那么多讲究,只要不耽误干活就行。
故而流萤也不予理会。只是不知何时传到了闻景耳朵,偏他还好信儿似的,到了晚上竟真的来验证究竟。
闻景是受邀到贺元易府上做客的,晚宴多饮了几杯,不易赶路,便留宿贺府一晚。
流萤是以闻景贴身侍女的身份跟随而来,自然要留下守夜。
雪下了一整天,又冷又大。夜将过半,流萤站得腿酸,蹑手蹑脚坐到床边的脚踏上,想偷懒到早上有人敲门再起来。
心里不禁嘀咕,贺府也算大户人家,怎么客房里连个给下人歇息的小凳子都没有,未免太苛刻了吧?
也不知是否摆弄帷幔流穗儿的声大了,总之,是把闻景弄醒了。
“王爷?”
流萤爬起来,轻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又唤一声,“王爷?口渴吗?”
“不渴。”
“但有些冷。”
“上来帮我暖暖。”
“你不是身子最热吗。”
!
流萤一时愣住,明明听见了、却又不敢相信听见的。
直到闻景翻身往里面挪了挪位置,并伸手在腾出来的地方清晰点了两下,她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也才知道,原来,她一直都不需要防备府上任何男人。
因为真正想对她图谋不轨的人,本就不会允许任何男人靠近她。
…………
凉感拽回思绪,流萤也没再给闻景犹豫的机会,趁他走神,倏地收回了脚。靠墙挺直了背脊,定睛穿过眼前一片黑暗,讥讽着问道:
“冷不冷又如何呢?”
“命都快没了。”
“还是说……”
“王爷……又舍不得杀我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