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发冲冠为红颜

　　方清梦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遥遥看着顾云宸，端着架子，温了温嗓子，唤了声：“侯爷”，那几分冷漠疏离拿捏得恰到好处。

　　众人的目光随着这句话落到顾云宸身上，顾云宸的目光也落到她眉眼处，依旧是浮着几分冷淡，多了几分二人之间才有的几分亲昵。

　　“方大人，”方才方清梦的唇语她看懂了，想看看方清梦是怎么给她敬酒的。

　　“在下江南时便听过侯爷的风采，凉州有郎儿，无双人如玉，一冉冉新星，独耀西洲；至长安后，侯爷威名赫赫，如雷贯耳，诸人赞不绝口；那时清梦便在想，这极负盛名的少年将军该是哪般绝代风华。

　　清梦德薄能鲜，得陛下宠眷，有幸能与凉州虎狼之师共事；初见侯爷，飒爽英姿，比传闻过之不及，一身浩然正气令清梦折服。后与侯爷共事，侯爷忠肝义胆，忠君报国，几次度生死之外，亲率大军伐敌，战场上惊险万分，诡谲莫辨，侯爷却冷静自若，谋略过人，将敌军玩弄于股掌之中，百战百胜。

　　清梦虽为监军，却才不配位，诸多事宜需侯爷亲力亲为，于凉州无一贡献，今却受陛下恩赐，整日诚惶诚恐，夙夜难寐，辗转反侧，只思虑如何报天恩。思来想去，只得投尘埃之身，鞠躬尽瘁，不敢有怨言半句。今日见了侯爷，才知，得是侯爷这般骄子才配得上沐浴天恩。

　　这第一杯，我敬侯爷收复河西三郡，侯爷一心为国，拳拳之心，令人敬佩。这第二杯，我敬侯爷凯旋而归，骁勇善战，雄才大略，令人敬服，这第三杯，我敬侯爷心怀家国天下，忠君爱国，令人敬仰”

　　她以茶代酒，虽端着架子，动作干净利落，这一番陈词发自肺腑，听得人热泪盈眶，慷慨激昂。

　　可顾云宸却是万万不敢喝这三杯酒的，且不论她听没听懂方清梦这番话的含沙射影，光就是看在座倒吸一口凉气的各位，就知道，这酒，她喝不得。

　　这哪是什么解忧君子，分明就是毒药，一杯毒过一杯。

　　她端着酒杯，若有所思实则是骑虎难下。

　　方清梦先说“无双人如玉”“独耀西洲”；方清梦还在江南时，陛下还未亲征，凉州未兵败，还是一幅繁荣景象，顾昂然手握重兵，又是当年并入“四大美男”的翩翩公子，文韬武略，“无双”二字，怎担得；若论新星，当是顾云宸长兄柱国公世子顾未明才对，顾未明是大梁少有的儒将，顾云宸初出茅庐，怎敢在兄长面前称“如玉公子”；“独”“耀”二字，狠狠讽刺了“未明”二字；又说长安“威名赫赫，如雷贯耳”，这朝中对顾云宸微词颇多，比她资历老的将军多了去了，一个毛头小子，怎受得起“声名远扬”，她不通礼乐，又怎么受得起“绝代风华”。

　　又说“德薄能鲜”“有幸”，方清梦借贬低自己抬高顾云宸，可此役中，陛下罚了顾云宸，却大大提拔了方清梦，这自谦已经到了讽刺的程度了；“将敌军玩弄于股掌之中”，又讽刺顾云宸此次师出无名，索晨勾结何镇与蜀郡郡守里应外合谋反的事，不过是顾云宸的欲加之罪，成王败寇，自是顾云宸怎么说就是什么，哪容得他们狡辩；“百战百胜”又讽刺顾云宸此次虽收复河西三郡，却损失惨重，只传捷报以求功名，不敢上奏败仗承担责任。

　　再说“才不配位，顾云宸亲力亲为”“无功受禄夙夜难眠”，暗讽凉州顾云宸欲一手遮天，不把他这监军放在眼里，越殂代疱；又讽顾云宸沐浴天恩不思报君，后加了“怨言”二字，表明顾云宸对朝廷和陛下颇有微词；后面那句更是狠毒，顾云宸怎担得起“天之骄子”这词，讽她持宠而骄，持才傲物，刚愎自用，不明白如今成就是陛下恩赐，藐视王法，目无尊上。

　　后面那三杯酒的敬辞，纯纯就是反话了。

　　都说方清梦城府不浅，心机颇深，心狠手辣，又不显山露水；她今日这一番话，倒像是狐狸露了尾巴，让人开始忌惮她起来了。

　　她平日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身似弱柳扶风，淡淡的笑温润儒雅，背影冷漠疏离，通情理又刚正不阿，背靠方氏与三皇子党却不结党营私，别人动不了她，她一心正朝廷纲纪，是块当御史的好材料，可谁知睚眦必报起来这这副尖牙利齿的样子来。

　　不对，不是尖牙利齿，她即便是伤人，也好好端着明月清风的架子，绝不露出骇人的青面獠牙来，笑里藏刀，光是被她眼神扫过，就凉意森森，冷汗涔涔。

　　顾云宸自是招架不来。她从不知，她家清梦还有这样一面。

　　“方大人说笑了，云宸一介草莽，出身行伍，杀了几个仇敌，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只是时势造英雄，我运气比那群兄弟好，得陛下赏识，这才有机会坐在这里与各位喝酒。

　　云宸不通诗书，箩筐大的字不识一斗，方大人这一大堆话引经据典又文辞华丽的，云宸实在是不懂。方大人度量如海，定不会与我这般莽夫见识，云宸在此多谢方大人海涵。”顾云宸饮了第一杯。

　　“我沐浴圣恩，在凉州时便辗转难眠，如今罪臣之身，居这龙潭虎穴之地，更是坐立难安；草莽之子未受教化，行为举止难免乖张，多谢方大人今日提点。方大人满腹经纶，又足智多谋，军营之中，井井有条，战时运筹帷幄，凉州有今日之局面，多亏了方大人监军有功，云宸钦佩。”又饮了第二杯。

　　“千言万语难尽，万般皆在酒中。”饮了第三杯。

　　顾云宸这话狠狠贬低了自己。凉州虽偏远，当年也是西边的“不夜明珠”，她父亲顾昂然凉州主将、西北大将军，又有柱国公的爵位，那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公子。她这般贬自己，便是讽刺方清梦暗讽自己、暗讽行伍之人。

　　方清梦虽一升再升，终究不过是个谏议大夫，哪敢与顾云宸相提并论。这一贬一抬，倒让方清梦不知如何自处了。

　　不过顾云宸这番话语无伦次，看样子是被气得不轻。

　　方清梦扶着袖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看样子是又要开口。

　　虽是不论国事，到底是李云哲求的一道恩典，不能让顾云宸太下不来台。

　　“侯爷何必妄自菲薄，老夫为官几十载，此话就当倚老卖老，李某阅人无数，还从未见过侯爷这般青年才俊，侯爷一心为国必是前途无量”

　　又一留着山羊胡须的老臣道：“既然李大人这样说，老夫也倚老卖老一遭。说当年，顾老将军河西大捷传回宫中，正逢三月三陛下宴请群臣，闻此捷报，犒赏三军。大喜之余，诗兴大发做了一诗，严某仍记是‘万年枝上看春色，三素云中望玉宸’，侯爷之名，便取自陛下亲作。侯爷此番虽有师出无名的罪名，可万万没有辜负陛下的期待。”

　　两位老臣带头，顾云宸听了一炷香恭维的话，她不懂如何在此宴会上打太极，被灌了不少酒。

　　走时已经是醉醺醺的，被随行的顾全扶着，临走前拍了拍方清梦的肩，她说“来日请教”的意思是，让方清梦替她解读一下今日这一大段含枪带棒的话的含义，顺带教教她日后如何反驳；可看了戏的诸位可不是这般想的，这“请教”二字联想到顾云宸踹翻的那方小桌，可不是什么好话。

　　她喝大了，想说什么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舌头捋不直，手搭在方清梦肩上摩挲，摇摇晃晃的，将人往墙角逼。像个登徒浪子要借酒劲耍流氓。

　　顾全告辞，赶紧带着顾云宸回了将军府。

　　酒醒后顾云宸自是不记得这事。她只庆幸昨日宴会是在白日，不然宿醉醒后，必定头疼，还如何上朝。

　　昨夜酒醒后，洗漱后又睡了半夜，今晨起来，神采奕奕的。

　　顾云宸虽是罪臣之身，但陛下无意追究此事，出不了风头也不必畏畏缩缩。

　　她今日照旧是穿着陛下御赐的官服，明黄中衣，正红圆领外袍，外有黄金锁子甲，名师锻打之三尺长剑，一套文武袖霸气外泄。可近无战事，她那一套披挂穿着太过招摇，便只穿了衣袍，未带护具。

　　白玉腰带将劲瘦有力的细腰围出线条，她是天边的霞，她的熠熠生辉注定很适合红色。

　　天边云起云涌的如血朝霞还未散去，金黄色阳光已经钻出缝隙普照大地。

　　顾云宸骑着高头大马，途中看见一个熟悉的马车，她心下了然，打了马便追了上去。

　　赶马的车夫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落在自家马车旁又缓了下来，他想偏身子去看，又够不着。

　　顾云宸和马车并肩走着，马车步伐和她性子一样，不疾不徐地，车帘随着马车步伐轻轻晃动，让顾云宸心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将马鞭别再腰后，想拔剑挑她的车帘；不过思虑万分，大早上的大动干戈不好，万一将里面的人吓着怎么办。

　　于是方清梦听着车外清脆的马蹄声，跟着自己走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她大致猜到了是谁，踌躇着要不要掀帘与她打个招呼，转头欲抬手，被一把撩起的车帘透了春光和朝阳，一起洒在她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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