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恒流

　　郭子恒离开永恒之前，恨不得二十四小时不睡觉，好像能为公司做多少，都想倾尽全身之力为之付出，最后那些天常常是被下班时间已经晚到魔鬼的庄静拎回家的。
　　他半路出家，不受窠臼，脑子里天马行空的想法总是试着试着往公司框架里放，好在有庄静和付萧山这样的老板，放手让他去试。
　　庄静一直不碰食品类产品的铁律也被他破掉了，他知道他妈妈的案子给庄静造成的心理阴影，可他们不能这么止步不前。她一直想要的质检部门在他和钟曼的张罗下终于落了地，食品当然有专门的组别。
　　疫情下的实体店铺不断受限，直播业发展狂潮挡也挡不住，庄静直播间在千年老三的位置上盘旋了三年之久之后，终于坐上了第二把交椅，一时引发财富风暴，俨然实现能买下球队的目标都近在眼前。而郭子恒选择在他们刚刚风光起来的时候，离开，回他的老赛道。
　　最后一天跟大伙开会，他都还在努力发光发热。他说，除了按照既有产品去寻找供应商或是等供应商找上门，依靠大数据去开发更符合现代人口味的新产品更是一个新的趋势。由他们提点子出创意，寻找合适制造方去把产品实现，通过直播间的一线直销去测试市场反应，这样的产品，是他们独家，是初期没有竞争对手的独家，如若是销售火爆引发仿制潮，他们也始终走在前面，引领在不断创新的路上。他们要做的，不只是一个带货平台，而是做可以让买家信赖的朋友——你生活的方方面面，有我来为你操心，请享受购买的乐趣。以上，永恒的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去实现。
　　离开初期，来自永恒的骚扰一直就没有断过，郭子恒一面在成都焦头烂额，一面还要清扫他在杭州的工作尾巴，这种骚扰持续到他离开的一个多月之后才渐渐消停下来。
　　有一天，在学员休息区，郭子恒问小西，“他们现在不找我了，我还有点失落，我是不是有点……用老王他们骂人的话怎么说来着？”
　　“贱皮子。”小西趴在技术达人老王亲手改造的专用于放松腿部肌肉的凳子上，舒服又享受地回答了郭子恒的问题。
　　“啊，我是不是就有点儿那个意思？”
　　“是啊，那肯定是啊。你看看我们现在一堆事情，你还嫌不够啊？我听你打电话都累。”
　　“用不着了，他们现在也不找我了。”
　　“我更累！”
　　郭子恒好笑地看了阵燃烧着抗议小火苗的消息，忽生了一股歉意，“小西，本来你都可以跟着庄静吃香喝辣了，结果被我拉来这儿吃土，感觉有点儿对不起你呀。”
　　小西假装自己是个运动员似的，舒展着从凳子上跳起来，扭扭脖子动动腕，“那我们就做出个样来，咱们现在是干教育的，利在千秋，”她说着，还得意的拍了胸脯，“以后咱们一样的吃香的喝辣的，就算钱没他们在杭州挣的多，可是咱们有荣誉感啊，他们懂不起。”
　　就像郭子恒说话一直在被老顾带着往北跑，小西说话就一直在被当地人带着往西跑，各有各的特色。
　　一直以来，郭子恒都在被小西鼓励着，被每一个被他拖来学校的伙伴们鼓励着，他的信心，在几起几落中反复筑巢，最后变得坚固，“行，为了咱们洛小西，我肯定把这事儿做成。”
　　关于郭子恒在足球基地的奋斗史，又是另一个单独成书的辛酸史，谁的创业谁的奋斗不是这样，后面能不能飞起来不知道，起步就摔跤的例子比比皆是，可是郭子恒这人倒霉归倒霉，在一次次灾难中磨练出来的心智，这时候算是有了回报，困难面前，他比年长他好几岁的老顾沉住气多了，有他稳得住，梁仕奇给钱都给得放心。
　　时间跑得飞快，转眼郭子恒又一次打着飞的回去陪庄静过了两天2022的元旦又回来了，要孩子这事儿他嘴巴上万分配合，实际上小动作不断，他不可能让庄静一个人带孩子，也不可能把孩子带走让庄静和孩子分离，他要的，就是完整的一个家，只是他现在自私的跑了，还给不起。
　　这一天他刚休息下来，如同每一个现代人，标准手势就是拿出手机刷一刷，如今的新闻全都是按人兴趣和日常关注来推送了，他关注的不外乎是足球界直播界的消息，外加一个娱乐界的唯一一人，郑捷郑大明星。
　　可不知道怎么，这天这条郑捷相关的新闻就推送到他这儿，他恰巧就看到了。
　　“楚瑜嫣：新广告有可能是和郑捷合作。”
　　这是当日楚瑜嫣在成都太古里出息品牌代言活动后接受采访时说的话。这一条新闻给了郭子恒两个信息：第一，楚瑜嫣在成都；第二，她还在盯着郑捷。
　　他两眼放空盯着手机好一阵子，才站起来往窗外看去，正巧看到蹦蹦跳跳从楼下经过的小西，他从三楼吼了一嗓子把人叫住，风一阵似的冲下楼去交给她一个艰巨的任务，小西惊得瞳孔扩张嘴巴都合不上。等她完成任务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她见郭子恒抓了车钥匙就准备开跑，一把就将人抓住了，“不行，我也要去。”
　　“大晚上的……”
　　“你也知道大晚上的啊？我更要盯着你了。孤男寡女的……”
　　“你跟去了也是我一个人上去，不也一样孤男寡女的。”
　　“那我不管，我陪着去才放心。”
　　郭子恒看着眼前庄静最忠实的小护卫，心甘情愿地退了一步，“走吧。”
　　等他们两个匆忙跳上越野车闯入茫茫夜色，郭子恒才有了一丝真实感，七年不见，他和楚瑜嫣，竟意外集结到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足球基地离市区近90公里，不堵车也得开一个多小时，刚上高速，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小西看着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前挡风玻璃上，车内安静得就听雨刮器唰唰的声音，感觉今天这个日子的天气怎么这么应景，又是风又是雨。
　　“恒哥，你见她干嘛？你可不能对不起我姐啊。”
　　“我有病？她连跟你姐比都不配。”
　　“你见她干什么呢？”
　　“永绝后患。”
　　小西揣着一颗不安的心陪郭子恒到了典雅大气的酒店大堂，“你上去吧，我去外面吃点东西，乡下的日子太苦了，我难得进个城，我要报复性的吃吃吃，你谈完了叫我啊。”
　　然后她听见她的手机响了声，抬手一看，刚以为郭子恒是在回微信消息，结果竟是给她发了个大大的大红包，大到红包装不下，得转账。
　　“郭子恒原来你真的是有病的啊，1000？我吃个宵夜能吃1000？我是猪啊？”
　　“大晚上的你跑这一趟，不得收点押镖的费用啊。快去吃，我上去了。”
　　看着郭子恒挺括的背影，小西忍了又忍，才没给她静姐打小报告，她会等到郭子恒出来，再做决定。
　　按理说要见楚瑜嫣这种正受经纪公司力捧的小花，怎么不得过五关斩六将的，可是小西把四通八达的渠道连起来跟楚瑜嫣那头联系上之后，对方自然知道大开绿灯，郭子恒甚至不经任何人中转，直接敲开了楚瑜嫣的房门，至于之后会有什么防不胜防的消息放出来，该烦的也不是他，他不在乎。
　　前来开门的人，长相甜美，娇艳欲滴，一点不像是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酒店房间休息，更像是悉心打扮，盛装迎接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郭子恒走进房间环视了一圈，冷脸问她，“有摄像头吗？”
　　对方眼中的一点小欢喜和小雀跃骤然就失重落下，“我不会这么对你的。”
　　她说完这话，郭子恒就冷笑了，她自己也意识到了，曾经，她做过更过分万倍的。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味道，中央空调微弱的流动声成了房内此刻最大的响动。
　　七年不见，两个老熟人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至少郭子恒不是。
　　而七年不见，两个仇人也没有剑拔弩张的涌动，平静得，事后连庄静都嫌弃。
　　“你没有被我毁掉，谢谢……”
　　“谢什么？让你少一点罪孽？”
　　“你看，这个世界上，还是只有你最懂我。”
　　这话郭子恒曾经听过很多次，现在显然过于讽刺，“我懂你有什么好处？啊，差点被你毁掉。”
　　“不是的，我没有，我不想的……”
　　“可是结果呢？”
　　郭子恒一字一句，逐渐提高了音量。
　　“你……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吧。”
　　进门好一阵子，一直站在门后原地不敢动的楚瑜嫣第一次有了想接近他的势头，却被他一步后退用行动阻止了，“你为什么不敢叫我的名字？”
　　“我没脸。”楚瑜嫣的眼中闪着莹莹的光。
　　“我倒不是，我就是不想，觉得恶心。”
　　这话一落音，楚瑜嫣双手掩过妆容精致的脸转过了身去，可是不论是什么，她知道，都是她该受的。
　　郭子恒也烦躁地撇过头，看到桌上一摊盒子，愣了愣神，“你还在吃药？”
　　楚瑜嫣吸着鼻子，拿手心碾了碾脸上的泪痕，“前几年停过一次，后面，后面看见你那些照片之后又开始吃了，到现在，还没敢停。”
　　除了冷笑，郭子恒好像都不会别的了，他并不同情，可说出的话却违背不了人性，“你放过你自己吧。”
　　楚瑜嫣又是眼中一热，从接到消息就刻意打扮的人此刻倒是想把自己藏起来，她不自然地走到沙发后面，收获了像是隔了一堵墙的安全感，“你又不同情我，干嘛关心我。”
　　“你值得同情？”
　　“不值得。”楚瑜嫣把指关节狠狠扣进沙发背，竟是轻轻道了一声：“对不起。”
　　这三个字郭子恒不止一次听她说过，现在听来连感慨都没有了，对他来说，只是毫无意义的三个字。
　　“我不是来听这个的，没用。如果你想翻旧账，我们就来翻翻。想想你当初是怎么对我的，你们家是怎么对我的，我丢了工作带着我爸到处搬的时候，你做什么了，所以道歉有什么用，说说而已，我也会，我会说，我不接受。”
　　楚瑜嫣两手交织在一起，略微发着抖，“那你今天……我没想过你在这儿，我也不知道你会就这么找上门来。”
　　“我就想问问，你做那些小动作是什么意思？”
　　“我想逼你现身，但是我没指望过，我就想……”
　　“你想见庄静，干嘛非得拖着郑捷！”
　　郭子恒的怒意逼得楚瑜嫣也不禁大声，“因为你们谁都没给我机会！我有我的骄傲，我也不想用缠的，场面太难看，我就是想再见你，我就是想见见庄静。”
　　“你好像搞错了，从你做错事的那天开始，你就没有骄傲这回事了，你把你的骄傲毁得一干二净。”
　　郭子恒高声的指责却让楚瑜嫣压抑的心松了几分，“对，没有了，我把什么都毁了。我还有什么呢？”
　　“你还有一错再错的本事。当初你把我的照片到处传播毁坏庄静形象有什么用，两年过去了，你又揪着郑捷不放有什么用。你就不能停下来？永远做错的选择，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我放不下呀，你连赎罪的机会都不给我，我做什么都没有用，那我怎么办呢，我除了靠吃药，我好像什么都不会了。”
　　“像你这种连情绪都管不住的人，怎么能混得了你这一行。”
　　“我可以！只有你是我的诱因，除此之外，我都可以控制！而且我可以做得很好！我原来以为像庄静那样的人去直播是为了赚钱，可是等有人来找我拍广告的时候我才发现，不对，她是为了让你看见她！那我也可以，我要让你看到我，所以我拍广告拍戏，我没脸来找你，可是我要你看到我！”
　　“那你好好拍你的戏，你做这些小动作干什么！我说了让你放过你自己！别那么偏执了，你把你的诱因杀了吧，你就当我都被你毁了，你别再想起这个人！”
　　“那你今天是来正式跟我道别的吗？”
　　楚瑜嫣比烟还轻的声音和一汪要落不落的眼泪让烦躁的郭子恒冷静了下来，“对。”
　　像是没了力气，楚瑜嫣慢慢蹲了下去，压抑的哭声从沙发背后溢出，打得郭子恒心里并不是滋味，他长舒了一口气，直接把话说在了明处，“其实我们还是有最基本的默契的，你知道道歉没有用，你知道你做什么也没有用，那就停下来，别再做些无谓的事情了，连同你的药也停下来，你会好的。你想多努力经营你的事业都可以，你越成功，我就越不可避免的会看到你，可是这些都跟你没关系了，我看不看见，怎么看见，都是我的事，我明确告诉你，收起你的一错再错，郑捷不能碰，庄静也不能碰，你想了解庄静，欢迎你看庄静直播间，别的，都没了，不管将来有什么机缘让你们合作，都拒掉，如果你真的觉得你欠我的，那我再说一次，给我停下来，彻底退出去。”
　　沙发背后抽泣声起，哭声还是压抑，只是控制不住的比之前大了些。
　　“我想我说得够清楚了，我也当你答应了。作为临别礼物，我可以分享一件事情给你听。我刚回国的时候，出现了心理障碍，不能正常说话，也拒绝看医生，当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最后，算是你治好的吧，你打算上直播间那天，其实我是情绪崩溃的，我不想知道你的消息，可是那天晚上就像是一个心结的打开，第二天莫名其妙的就好了，我现在是心理医生的研究课题，可能你也是我的诱因，只是结果是往好的方向走了，希望你也一样，灭了你的诱因，跟我一样，康复起来。”
　　当沙发背后的哭声扔了克制放开来的时候，门口清脆的门铃声同步响起。

　　为什么要再见？是为了彻底的再见。
　　身为彼此的诱因，事情总能向好的方向发展，只要，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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