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始末新记

　　谢渺想想，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便道：“我本名叫王渺，母亲姓谢，是陈郡谢氏的后人。我五岁时，家道中落，父母双亡，父亲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了师父。为了避免世人对我家传书帖的觊觎，我便改名换姓，师父说杳渺同义，又取佛刹极微尘数、渺然无极之意，我便叫谢渺了。至于谢文石，不是我的族叔，却是我的舅舅，而且你在长安已经见过他了。”
　　李恪一挑眉：“在哪儿？”
　　谢渺道：“便是易同易轩主，他也是谢道人，还是王罕岭，卖给魏王假《急就章》的就是他。”
　　李恪恍然大悟：“没想到他竟是易容高手，怪不得在四雅集上不太待见我的样子。”
　　谢渺道：“我们没想到你会去四雅集，那卷晋纸本来是他参赛之后要送给我作假帖的，谁知被你发现了，他只能假托有人买了。为了不被你发现端倪，宴会也没有参加。”
　　李恪这回明白了：“看来王静也是你早就串通好的了。”
　　谢渺道：“我们琅琊王氏的人，也是有些骨气的。”
　　李恪摸摸鼻子：“那卖给我《急就章》真迹的是谁？我原来以为是你，后来发现不是。”
　　谢渺想起他在山洞中借机轻薄的事，瞪了他一眼，道：“是盼娘。”
　　李恪恍然大悟：“怪不得她那拿腔拿调的声音我觉得耳熟，现在想想，很久以前似乎听她唱过越人歌，就是这个调调。”
　　谢渺点点头：“很好，她还给你唱过越人歌。”
　　李恪牙痒痒：“莫要冤枉人，她可不是给我一个人唱的！我还没问你呢，你们做的好戏，把我骗得好苦。”想想当初自己以为小谢年少无知，怕他被女妖精们骗了去，多方防范，如今真是不堪回首。
　　谢渺想想也是失笑，当时被李恪防得滴水不漏，连消息都差点没传出去，更别提跟顾盼交代些什么，特意去了一趟，被李恪搅合了，后来只能男扮女装又去了一趟。
　　李恪道：“你让孟章传消息给我，将盼娘一起看押起来，是为什么？”
　　都已经过了一天一夜，这位终于想起来问正事了，谢渺道：“我发现盼娘真的在为魏王做事，而不是虚与委蛇。而且，她一直瞒着我，为杨意得掩护。还有天水仙，”谢渺说着，撇了李恪一眼，李恪满脸无辜，谢渺不与他计较，继续道，“天水仙已经早就为自己赎身，却还在盼娘家里住着，盼娘对她多有掩护，也很奇怪，我怀疑她们之间有什么交易。”
　　李恪道：“天水仙收留称心这事，的确蹊跷，不可能是顾盼让她做的。”
　　称心在宫宴自尽，留下疑云重重，目的是让李恪和太子都被圣人猜忌。从结果来看，魏王渔翁得利，因此最希望死无对证的便是魏王。还有蜀王旧宅以及鬼市刺杀事件，称心虽表面上与谢渺有约定，实际上是跟魏王勾结，这事暴露出来，魏王肯定会被皇帝厌弃。那么，称心被谢渺救回一命后，为何有恃无恐地住在天水仙那里，不怕被魏王发现？他到底跟魏王有什么交易？所倚仗的又是什么呢？
　　谢渺道：“飞飞说到底是奉云华夫人的命令，他能一直守着称心，我觉得不只是为了亲情，有时候，他对称心的厌恶不似作伪。”
　　李恪冷笑：“有什么亲情，还不都是权力和利益。称心的身份，只怕不是他所说的那么简单，里面有很深的隐情。”
　　谢渺道：“其实，据我观察，称心似乎跟新罗人有来往。”
　　“新罗人？”这倒是给李恪打开了新思路，不过他还有点不信，“除了天水仙，他还跟别的新罗人有来往吗？”
　　谢渺道：“且不论天水仙一直在局中就很可疑，我那晚在乱葬岗提出带称心和飞飞去弘福寺，似乎正中他们下怀。称心也安安稳稳地在那里待了半个多月，并且跟寺中的圆测和尚见过面。”
　　李恪知道，圆测和尚出家前，就是新罗国的小皇子。
　　新罗作为朝鲜岛上三个国家里最弱的之一，多年来饱受高丽和百济的欺辱，若不是后来抱上了大唐的大腿，只怕现在已经灭国了。不过听说新罗最近的日子也不太好过，高丽封锁了道路，不许新罗王派使团到长安朝贡，想要切断其和大唐的联系，新罗面临灭国危机。那么，称心如此决绝而又急迫地在宫宴上服毒自杀，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呢？
　　尽管没有切实的证据，谢渺就是直觉两者之间有联系。而李恪选择相信谢渺，略一思忖道：“无妨，一个月前，我已经让人去查称心的身世来历，应该很快会得到消息。反正如今他们都已经被我派兵团团围住。杨意得到了太子手里，魏王从隔岸观火变成引火上身，自顾不暇，暂时也没空理会他们，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的纰漏。只是这顾盼，你打算怎么处置呢？”
　　小谢怅然道：“青鸟阁打探天下消息，乃是谢家的产业，上任阁主，便是我的母亲。母亲去世，我年纪尚小，便交由表姐代管，她雄心勃勃，由隐到显，将青鸟阁移到了长安北里。我本来没有丝毫跟她争青鸟阁主之位的意思，但她似乎并不放心，才背着我做了这许多动作。我猜想，她是想建个拥立之功，光明正大地登上阁主之位。”
　　李恪握了握小谢的手，表示安慰。谢渺心头一暖，继续道：“好在我及时发现，她还未铸成大错，正好舅舅在长安，就让他去处理吧。”
　　若不是有李恪搞的这档子乌龙事，谢渺根本就不会借助青鸟阁的力量。如今事情差不多了结，他打算让舅舅代为昭告江湖，还顾盼一个名正言顺。

　　彼此向对方交了底，两人之间隔阂基本消除，只剩一桩，李恪觉得要向谢渺交代一下，道：“阿娘向阿爷讨要了一幅兰亭帖，我带了回来。反正都是临摹的，阿娘说，阿爷留一幅就够了。因为大家都分不清，她就随手拿了一幅，也不知是你父亲临摹的那幅，还是你临摹的那幅。”
　　说罢，便起身从寝殿的一个多宝阁里拿出了紫檀木匣，亲自将里面的卷轴拿了出来，递给小谢。
　　小谢先是一怔，然后展开了卷轴，正是当日李恪从辩才手里拿走的那本兰亭。
　　看了半天，谢渺表情微妙地望向李恪，欲言又止。
　　李恪佯嗔道：“现在有什么话还不能对我讲？”
　　小谢将卷轴铺在案几上，真诚地对李恪道：“其实，我父亲没有临摹过兰亭帖。”
　　李恪还没反应过来：“那这是谁临摹的？”
　　小谢顿了一下，道：“这是真迹。”
　　李恪感觉朝野上下宫里宫外的的智商都被谢渺按在地上狠狠摩擦了一番，瞠目结舌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对啊！既然是真迹，你师父为何对我说谎？”
　　谢渺道：“我看到师父临终偈语，结合寺中种种迹象，方才明白，师父是要我破除执着之心，不被外物所扰。说到底，若我真的悟了，这兰亭帖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都是名相罢了！”
　　李恪心里又平衡了：“幸亏你才领悟这个道理，要不然我的苦心布的局就白费了。”
　　估计这世界上只有李恪这么一个奇葩，设计让人因恨生爱，还成功了！
　　谢渺暗自感叹，执着所求的时候，想要的都背道而驰，放下心魔之后，反而不求而得，于人于物皆是如此，不得不承认造化弄人。
　　罢了，师叔说过，若不信命，悟性太差，也许自己真的前世欠了李恪，今生定要偿还。
　　收好阴差阳错回到手中的兰亭帖，谢渺问李恪：“你方才说有人怂恿太子谋反，圣人知道吗？”
　　李恪笑笑：“自然有人向他透露。就在我们方才说话的时候，只怕太子已经被捉拿到禁中了。”
　　小谢道：“圣人会杀太子吗？”
　　李恪道：“皇后的死也没保住太子的位置，又牵扯到魏王，我看阿爷未必狠得下心。如今他跟我阿娘因为皇后的死心生嫌隙，再闹别扭，我还是躲远些的好。”
　　闹别扭是因为谁？若是淑妃听到李恪说这话，只怕已经揪着耳朵骂“小白眼狼了”。
　　然而“小白眼狼”此时只想化身舔狗，做小谢郎君的贴身宠物，完全不想过问世事了。炎炎夏日，本来就火大，还是龟缩在家里，挥扇饮冰，无风自凉的好。

　　李恪便在家中跟小谢好好腻歪了几日，以写字下棋，谈玄说经为乐，其间被辩机和尚明里暗里讥讽了好几次，得到实惠的吴王殿下一反常态，不争口舌之利。小谢自觉理亏，辜负了佛门一番教导，也不申辩，辩机感觉锥子打在棉花上，只能让自己脱力，后面便也懒得管两人辣眼的卿卿我我，闭上眼睛念经，眼不见心不烦。
　　这天李恪正和小谢在无何有练字，云将来报，陛下召殿下进宫参加大朝会。李恪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紫毫笔，端详了一下自己写的字，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谢渺道：“看来太子和魏王的事，陛下是要定一个章程了。”小谢几日来不断听到宫里传来的消息，李恪都没有避讳他，知道李世民的确如李恪所猜想的一样，并不忍心杀掉太子，今日召开大朝会，看来是想好了怎么处置太子了。
　　谢渺并不多言，只叮嘱了一句：“得意莫忘形，要当心。”
　　李恪别有深意地道：“放心，除了你我没什么可得意的。”
　　云将牙齿被齁的发酸，嘴角抽搐了一下，被李恪瞥见，便又补充道：“况且现在有木雁在，属下都能干了不少，我什么都不用操心。”
　　云将立刻挺胸抬头，站得笔直，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小谢忍俊不禁，附和道：“木先生至人无己，无所不能，有了他，你自是事事省心。”
　　李恪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在小谢鬓角轻轻亲了一下，走了。
　　云将同手同脚像个木头人一样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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