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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胥元六十七
戊宁隔日再回到那间屋子,被拴住双脚的人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脸色不好也不算差,听见动静一抬眼,无言地望着他。
戊宁走过去,只见那眼眸里满是憔悴,他心中一顿,问:“没睡?”
俞衡盯着他,双眼一眨不眨,却依旧只是沉默。
戊宁抬手想碰碰这张倔强的脸,却让俞衡一仰头避开了。
他迟滞地收回手,深深看了俞衡一会,随后若无其事地问:“吃过东西么?”
俞衡的眼神让他有些琢磨不透,谈不上愤恨,却能盯得人发毛。戊宁虽说不至于到发毛的地步,可俞衡这么看着他,他是真的有一点……忐忑。
丁点大的小破屋子里,二人共处,却只能听见轻浅的呼吸声。
戊宁将皮氅脱下给俞衡披上,俞衡仍是一动不动,戊宁瞥了他头顶几眼,接着便坐去了另一旁的椅子上,较着劲似的,目不转睛注视着俞衡的侧脸,却也不说话。
又过了许久,久到俞衡身上都开始出了汗,他才微微地动了动。戊宁身上总是很热,带着他体温的这件皮氅像它主人的视线一样,热切而不容抗拒地笼在他身上,迫使他先败下阵来。
俞衡沙哑地开了口:“您的伤怎么样了?”
戊宁一挑眉,不言语。
俞衡良久得不着回应,不禁觉得奇怪,扭过头来对上戊宁的目光,这才听他缓缓道:“从进屋到这会,你让本王意外了两回,一回是你竟然没有挣开那皮氅,一回是你开口第一句话竟然不是让本王放了你。”
俞衡瞥他一眼,又将头扭了回去,闷声道:“小的不废那口舌,惹了王爷不痛快,还得是小的遭殃。”
戊宁低声笑了笑。
“医官来过了么?”
“来过。”不过是最后一次了。
“怎么说?”
“老样子。”
俞衡默然良久,忽然说了一个字:“热。”
“本王是将你脚拴起来了,不是将你手绑起来了。”
俞衡微微地耸了耸肩头。
戊宁起身走去,抬起他的下巴,低头问:“想耍什么花招?”
“您猜猜。”俞衡神色坦然。
戊宁狐疑地看了看他脚上的锁链,一直连到屋柱下,不见什么异样。
可他没来由地有些提防起来。
“许您耍花招将小的关在这屋子里,不许小的耍耍花招?”
戊宁的神色沉了沉,他缓缓俯下身,温柔地吻上俞衡,同时观察着俞衡的神情。然而一吻毕,俞衡脸上除了红润了些许之外,仍是不见任何异样。
戊宁将他身上的皮氅拽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地将皮氅挂去架子上,身后冷不丁地又是一句:“小的想沐浴。”
“别想了。”他当俞衡是在找借口让他解开那锁链,可这样的借口实在蠢了些。
“不是王爷说的想做什么都可以么?”
戊宁走过来,双臂撑在俞衡身侧,两张脸离得极近,他道:“除了这个呢,还想做什么?”
“没了。”
戊宁将他仔细审视了一番,终究什么也没能看出来,俞衡从容得出奇,怎么看也不该是一个被囚禁的人该有的反应。戊宁心有狐疑,这会却是得跟俞衡比比谁更有耐性。
俞衡走动时,链条拖在地上发出不间断的声响,戊宁充耳不闻,却总是在俞衡背对着他时,望向那拴住他双脚的锁链出神。
其实他没有什么特殊的嗜好,用这个法子只是权宜当下的下下策,况且他也关不了俞衡多久,他们迟早要回圜州的。
他冒不起的险并非是指俞衡可能给他带来的麻烦,而是……
有许多陌生的情绪时不时地在啃咬他的意志,令他顾虑、忧心、畏缩,他想俞衡大概真的成为了他的弱点。
最初,他计划是最后如何处理俞衡来着?
真真是本末倒置。
戊宁的思绪渐渐飘远,不经意间出了神,以至于俞衡坐在不远处看了他好一会,他都未能察觉。
用完饭时候还早,戊宁将一张低矮的茶几用作书案,一边沉思一边写着什么,俞衡挨着火炉坐着取暖,屋里静极了,许久再未听见锁链拖地的声响。
戊宁一不留神看了他一眼,便又不由得分了心。
太古怪了,俞衡可不是这种时候还能这般老实待着的人。
凭他对俞衡的了解……戊宁微微蹙起眉,他忽然后知后觉,他与俞衡较过去大为亲近,可却像白白耗费了那些时日似的,时至今日他对俞衡的了解,也还浅得跟当初一样。
那么俞衡呢,俞衡又了解他么?
“你在想什么?”戊宁蓦地出声问道。
俞衡闻声回过头来,显得有些茫然,片刻后才知道要回话:“没想什么。”
“你难道没在琢磨怎么解开锁链?”
“琢磨过,大概是得将脚踝给掰折,便想想就算了。”
“过来。”戊宁索性搁下笔,迎接似的望着俞衡慢慢走来,“冷不冷?”
“不冷。”
“你为何突然这么听话了?”
俞衡皱眉,十分疑惑,“不是您说小的不听话,让小的安分些么?”
戊宁不言语。
“那王爷是觉得小的应当作何反应?”
“你不好奇本王为何将你关在这么?”
“好奇,那么请王爷告诉小的罢。”
戊宁眨眨眼。他犯了个傻,俞衡都知道问了无果索性连口也不开的话,他却还等着从他嘴里听见。
若非要论个缘由,或许是他太过不习惯这样的俞衡。少了那份令他恼火的固执强硬,他竟有些怅然若失了。
俞衡想摸摸戊宁的发,却抬手生怯,又讪然放下,终也只是抿了抿唇,没说什么。
面对着今日的戊宁,他心里虽不怎么是滋味,却也疲累到了头,不愿再给彼此找不痛快了。
戊宁有太多的秘密,像窗外的雪一样,愈下愈大,愈积愈多。
若要说他这短短一日经历了什么,不过是一宿未合眼,花招琢磨过了,恼过了怨过了,想通了,算了。
说来讽刺,他这个所谓的亲信侍卫,却始终不清楚戊宁在做的几乎所有事。
他跟戊宁之间本该彼此信任,却仍旧互相试探,本该彼此坦诚,却仍旧互相哄骗,次数多得数不清,每一回都囫囵揭过了,他若想每件事都弄个明白,旧账得从什么时候翻起?
好好的光阴,全都浪费在了没完没了的猜疑里。
“王爷。”
“嗯。”
“您今日在这儿过夜么?”
这话本是暧昧,可俞衡的语气再平常不过,戊宁亦未多想,随口应了一声。
俞衡在戊宁面前蹲下,抱着臂仰头望他,问:“小的要什么您能答应?”
“你想要什么?”
“小的先前问您今年过年会在何处,小的确实是想过,当时没好意思说,这会突然想说了。”
“哪里?”
“圜州。”
戊宁怔了怔。他在方才的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个答案,哪怕俞衡说汴阳他也不会觉得意外,天涯海角,偏偏是圜州。
“为何?你在圜州过的年……”话说一半,戊宁哑然。
王府里是没多少年味的。其实他从未交代过什么,霜玉那丫头平素一向爱张罗,却每每在这种日子里比任何时候都要谨小慎微,久而久之,府里便心照不宣了似的,知道有些日子能过,有些日子则过不得。临近年关,他常常得往宫里去,府里冷不冷清的他都惯了,因而一直以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头四年是这样,去年,去年就更别提了。
戊宁的神色逐渐复杂,俞衡瞧他的模样,大约也知道他想起了些什么,便道:“年是过得不怎么像样,但好在王爷赏银不含糊,大伙儿心里都是高兴的。”
新岁赏银,那时的俞衡总是隐在一群东院侍卫之中,随众人一道请安领赏谢恩,若不仔细瞧,根本不会发现他的身影。
“你为何从不单独来向本王讨赏?”
“小的没什么想跟王爷讨的。”
这对话似曾相识,戊宁却不死心地又问:“可你不想同本王说句话么?”
“不想。”
俞衡干脆又坦诚的回答让戊宁始料未及,不得不语塞。俞衡说完也有些讪,找补道:“小的看王爷一眼就够了,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戊宁哑然半晌,接着方才的问:“为何今年过年想在圜州?”
“因为觉得今年值得过个像样的年了。”
戊宁垂下眼帘,似乎在盘算着时日,却不知是为难还是怎么,许久未能给个话。
俞衡等了片刻,不禁失笑,“看起来就跟小的在逼您似的。”说罢他站起身,动作时拖动了脚上的锁链,又发出沉闷的声响。
戊宁闻声望过来,难掩心烦意乱。
这般容易的一件事,可他答应不了。
俞衡的神色始终没有变过,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失望:“哎哟,瞧您为难的,那这么着罢,您赏小的一千两银子,不回圜州便不回了。”
“一千两?”戊宁本该问他改要银子做什么,可实在是让俞衡的口气先给惊着了。
“这也不行?”俞衡这才显出浓浓的失望来。
戊宁依旧难掩惊讶,“你知道一千两是什么数目么?”
“王爷当初让小的去章台会赎人,给的便是一千两。”
“……你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您这话问的,小的一介凡夫俗子,金银财宝怎会嫌多?”
戊宁讶异地望着他,久久无言以对。
“唉,算了算了,您可真小气。”
“你……”转眼的工夫一会一个话,戊宁让俞衡耍得气不打一处来。
这时候突然响了三下叩门声,紧接着便是外头的一声“王爷”,微乎其微,可俞衡也听出来了。
是俞彦,俞彦回来了。他敛去方才玩笑的神情,扭头看向戊宁。
外头除了一声低唤再未有多的话语,只在耐心静候,屋里四目相对,俞衡十分识趣,即刻便跪地行了礼。
戊宁没有掩饰也没有解释,只轻声说了句:“本王今夜会回来的。”
“是。”
待人离去后许久,俞衡仍是维持着那个姿势跪在地上。
他垂着眼,眸中无喜无悲,只有一片无神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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