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莺儿小传》

　　皇帝的銮驾仪仗素来颇具整齐威仪气势，却被我的突然跌倒有些破坏了。我心中一骇，看向四周，果见许多侍卫都诧异的看着我，又抬头看向皇帝，却见他脸上并没有恼怒之色，倒有两分诧异。
　　“奴婢御前失仪，皇上恕罪！”我急忙道。
　　“知道失仪，还不赶快起来！？”皇帝板着脸道。
　　“是！奴婢这就起来！”我答应着，双手撑地便要爬起来，却不知怎么了，只觉浑身脱力了一般难以支撑，爬是没爬起来，心里一怕，干脆就地抖瑟起来。尴尬看向皇帝，皇帝忍不住吃的乐了：“可是这阵势吓到你了？”
　　“奴婢没有害怕，”我辩解道，“只是，不知为何，奴婢的腿有些软。”我自忖是站了半日累的，可是周围的羽林卫却发出了一阵低低哄笑之声——在他们看来，这小宫女肯定还是吓着了，胆子没破，算是万幸。
　　我尴尬的看着皇帝，皇帝没有笑，脸上却多了几分肃然的疼惜之色。“朕派两个内监随你一同来的。现在，为何不见他们？”
　　皇帝终于想起了那两个太监，但也只是想起而已。又如荒野萆草，年年生生灭灭，又有何人念及？我心中一股悲凉之气翻涌，不禁泪水盈睫，声音有些梗塞：“皇上不见他们，自然也能料得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切事发突然，纯属意外。还请皇上顾念大局，不要因此降罪王爷……”
　　皇帝点了点头，沉声吩咐夏弋：“扶她起来！给她一匹马！”
　　“是！”夏弋大步上前，一臂便拖了我起来，又用手点指了一个乘马的侍卫。那侍卫会意，立刻跳下马来，我被搀扶过去，又托上了马背。銮驾这才正式启动回宫。
　　一路走得不十分快，我在马背上，虽略感颠簸，一切倒也在控御能力之内。
　　月上柳梢时，回到了紫奥城内。宫门禁地，自然不能骑马。夏弋遣散了众羽林卫，只留皇帝仪仗近身卫队，然后亲自护送皇帝回仪元殿。
　　回殿路上弃马步行，我倒也没有再失态，只是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有些失重。李长早带着一群太监在仪元殿外守候，见皇帝安然归来，立刻喜出望外，上前行礼接驾。“皇上您可回来了，奴才都担心坏了！”
　　“有什么好担心，朕这不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么？”皇帝的语气很是轻松。
　　“是是，皇上洪福齐天，奴才多虑了。”李长一面说，一面搀扶着皇帝回了仪元殿。殿口处，皇帝命他在外面守着，只带了我一人入殿。
　　殿内灯火通明，一切如昨。只是，我心里仿佛有一种不真实的幻觉，就连眼前的皇帝好像也是假的。他没有如往日一般回到龙书案后，正襟危坐，只是静静的伫立在我面前。
　　我站在皇帝面前，并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庞。却直觉的感到皇帝的周身仿佛发出一种柔和的光韵，如涟漪波纹般四面荡漾开来，殿内通明的灯光都因此静谧和煦了许多。可是，我宁愿这一切是假的，快快消失，我才能放下一颗忐忑空悬的心。
　　“皇上为何不归座？奴婢还要向皇上禀报今日在王府发生的一切呢。”
　　“不必了。今日一切，朕自有办法知晓。”
　　“……”
　　“回去休息吧。今日一行，你累的不轻。朕，看的出来。”
　　“是，奴婢这就跪安！……”我如仪的躬身福礼，这才转身，尽量轻稳着步伐，小心翼翼退出了仪元殿。

　　回到偏殿，无心用饭，只简单洗漱了，上床歇息。这一天本该极累的，可不知为何，头脑中的情绪似乎放松下来，以至于我几乎半宿都大瞪着眼睛瞧着黑夜。胸口处总是隐隐作痛，左右翻身会痛，就连长长呼吸一口气也会痛。
　　我尽量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不动，努力的什么也不想，好不容易后半夜才渐渐迷糊了，头脑中却是一片乱糟糟的影像，皇帝明黄的身影时远时近，甄氏时而翩翩起舞惊鸿，时而笑靥如花，勾魂摄魄，汝南王手持宝剑在仪元殿的院子里指天画地，莳花莳草怀抱了礼物随我去了汝南王府，猛然惊觉身边不是她两个，而是两个面目呆板的太监。仔细看，他们已然死了，所以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正在惊惶，忽听汝南王如惊雷般大喝一声——“贱人竟敢害我！”
　　“王爷听奴婢解释！……”我才喊了一声，却来不及了，汝南王的宝剑已然刺入了我的胸口，好痛，真的好痛！我也要死了吗？“不！……”我骇极大叫了一声，只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翻涌上来，身子再也不能持住，翻身扑在了床边，张口便呕喋出来一口腥甜之物。——是血吧。我渐渐清醒了思维，只觉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如鼓，伴着剧痛，几乎使我再次坠入昏迷。脑中似有什么东西，阵阵嗡嘤而鸣。浑身的每个毛孔似乎都惊恐的张开，汗液涔涔冒出来。
　　门外的莳花莳草仿佛听到了动静，起身挑帘而入：“莺儿，你没事吧？”
　　我无力作答，依旧浑身疲软的伏在榻边，动也不动。闻得脚步轻轻，接着室内亮起了灯光，随着灯光亮起，莳花惊呼了一声——“莺儿，你吐血了！？……”
　　莳草听到动静，也快步进了屋子，伸手将我从榻边扶起，重新安于枕上，又取了枕边的帕子为我拭去额头脸颊上的汗水，口中焦急道：“莺儿，你，你这是怎么了？”
　　我自是无答，莳草又道：“你这样子怎么行？我明儿一早就回了皇上吧。”
　　“不！……”我心中一惊，连忙吐了个不字。
　　“不禀报皇上怎么办？你明日还能当值么？”莳花不解道。
　　告诉皇帝，博他怜惜么？胸腔里满是苦涩之意——我既是他可以一脚踢开之‘物’，博他一时怜惜又有何用？
　　“你们两个，”我虚弱的吩咐，“赶快把地面打扫干净，明日一早，不许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莳花莳草都愣住了，须臾应了一声“是！……”
　　一时，屋内打扫干净，莳花莳草熄了灯盏，各自出去了。屋内恢复了黑暗宁静。那口血吐出去，胸口反倒不似之前闷痛难捱。我心中暗暗沉吟——明日当值，是在皇帝下朝之后了。但自己这般情形，即便不告诉他，就能瞒住么？心中又隐隐感到悲怆不祥——年少吐血，来日还有什么后福？想自己自倚梅园到皇帝身边才不满三年，身体便已这般光景，若是这样下去，还能有几年的寿数？不若早早离开他，或许还有活路。却又不知他肯不肯放我……无论能不能离开他，自己的身子却是不能再拖了。若去太医院求医问药，自是不能找温实初。长久以来留意着，有个老太医张弥倒也德高望重，曾给太后皇后皇帝都看过脉。我好歹是皇帝身边的人，若私下去求他，未为不可。只可惜莳花莳草跟了自己一年了，却不十分贴心可靠，一饮一食恐不能为自己十分的尽心留意……甄氏虽已呈败象，然越是如此时节，便越是穷凶极恶，不择手段之际……
　　便这样，脑中不断胡思乱想着，终于又陷入了瞌睡，仿佛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天便亮了。我挣扎着要起床，却听门口处有人说话：“公公怎么来了？奴婢给公公请安了！”
　　“免礼吧，莺儿可起来了？”正是李长的声音。
　　莳花莳草似乎有些迟疑：“奴婢们不知昨儿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莺儿姐姐累的很，现在还睡着。”
　　“哦？待我瞧瞧。”李长有些吃惊，径自走了进来。
　　我连忙撑着身体坐起来，捡了件衣裳披在身上，拥被靠在了床头。才喘匀了口气，见李长已挑帘走了进来。见我坐着，不禁一愣，“哟，你竟起来了。”
　　“公公，您怎么来了？”我有些尴尬。
　　“嗨，”李长一面在莳花递过的椅子上坐下来，一面道，“皇上今早上朝去了，临走吩咐我——说你昨儿在王府受了些惊吓，若身子不适，今儿就免了一天侍奉，明日再轮值不迟。”
　　原来如此，我心里松了口气。李长打量着我的脸色，道：“怪不得皇上说你受了惊吓，到现在脸色还这样苍白。”
　　我勉强笑了笑，不知如何作答。
　　“对了，昨儿你可知道皇上离宫是为了什么事？”李长又追问道。
　　“这……”我有些发愣，“皇上要办的事，哪是咱们奴才能明白的。莺儿昨日也只是奉皇上之命，到汝南王府给王爷送些礼物。其它的事一概不知。”
　　李长点了点头，并没有追问，只道：“莺儿，我素知你心高眼大。但还是劝你——人人皆想出人头地，但也要有个度。若是管了什么不该管的事，只怕人还没飞上高枝儿，小命儿却先没了。值么？”
　　我愣了一愣，从未想过，李长会对我有如此认知。也不想辩解，只道：“富贵险中求，求而不得，身死亦无怨；但若平庸老于户牖之下，纵使长命百岁，又有何意义？”
　　李长亦不曾料我这般直白，也愣了一愣。我又一笑，道：“公公如此开门见山的问莺儿话，莺儿也有不解之事，想请教公公！”
　　“你说！”
　　“公公既然知道莺儿眼高心大，难道，难道，不提防莺儿么？”我疑惑道。
　　李长闻言，不禁哧哧的笑了，摇了摇头：“我要提防你什么？提防你抢了我仪元殿太监总管之职么？”
　　“哦……”我有些脸红——是啊，没听说哪个宫女能当太监总管的。“那，芳若姑姑是不是，很讨厌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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