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春深

作者:碧瑶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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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1 章


      陆定远手中的锤子失去了准头,没有砸到钢錾,而是砸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可疼痛却是先从心脏传递过来的。

      他整个人似乎化成了这墓园的有一座石碑。

      钢錾和锤子随着他骤然失去所有力气,在泥土地里凿出两个凹坑。

      “我来这的时候去了那个猎户家,一个人都没了。沈初霁,还有那一大家子人,都去哪了?”罗翰宸已经把他当做犯人来审了。

      “晋南有一个姑姑家小孙子满月,大哥和二哥很久没见那个姑姑了,所以趁着满月酒带着全家人都去了,我让她也跟着去凑凑热闹。”他傀儡一样地回答问题。

      罗翰宸冷笑,“晋南,她去了上海!”他蹲在陆定远身旁,“你把她放在身边八年,就没发现她是保密局的特务?”

      陆定远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昨天她刚到上海,就找了保密局上海站的情报处处长陆征尘,也就是她跟你说的那个丈夫,具体说了什么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午饭都没吃就去南京见了他们的毛局长。她说你不仅有自己的情报网,还跟那些穷的只剩下一条贱命的红脑壳称同志。可那个笑面阎罗不信,怀疑她才是叛变的那一个。她只能坦白自己的戴局长派出去的,调查你是戴局长给她的任务。”

      罗翰宸忽然笑了,他坐在地上,让自己能更清楚地看见陆定远的表情,“你猜怎么着?人都已经死了,还要留只老鼠来恶心自己,你要是那个阎罗,你会怎么样?”

      “她还说了自己根本不是什么杨云澜,她就是沈初霁,是当年刺杀你父亲的凶手。她本来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可保密局只想卸磨杀驴,从她手里拿到了一个什么狗屁名单,整个南京总部除了外围人员,所有人忙活了一天一夜,结果译出来的是差不多一千个妓女的名字,他老毛成了国防部大楼里所有人的笑柄,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不能绕过她吧?”

      “她是怎么死的?”陆定远终于抬头看他了,但仍然没有一丝表情。

      罗翰宸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到南京打来的电话,要他派人押送陆定远到南京协助调查,他知道陆定远要是能说清楚,他还能帮他争取官复原职,说不清楚,就连他这个负责护送的都要受到审查,可他还是选择替陆定远担保。

      比起陆定远对罗夕宸的亏欠,他更恨陆定远被沈初霁勾走了魂,连军人的职责和使命,国家安定与和平都忘了。

      他记忆中的陆定远,桀骜不驯,天之骄子,是鲜衣怒马和他一起骑马在丹城山奔驰的少年,是在戏院和妓院那样的声色犬马之地仍然能说出“现代化军队”这样豪言壮志的陆家五少爷,是那个单枪匹马就敢闯战区司令部高级军事会议的军长,而不是现在这样一身寒酸,颓然自弃的石匠,毫无风骨可言,毫无尊严可言。

      “今天早上,在南京郊外已经处决了,”他顿了顿,还是像当年的兄弟一样,手搭在陆定远的膝盖上,“长风,醒醒吧,她一直在监视你,军统当时答应她,如果她能完成任务,他们就会给她替父报仇的机会,她一直把督军杀害她父母的仇算在了你的头上。”

      “我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妻子,”陆定远突然活过来一样,抓住罗翰宸的手,“翰宸,我求你,帮我把她带回来。”

      “陆定远,我也求你,求你睁开眼看清楚吧,墓地周围监视你的人今天多了一半,南京派来带你回去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她自己死了不要紧,还要惹得你一身腥,你现在应该想的是怎么把自己撇干净。”

      罗翰宸甩开他的手,摇着他,试图把他摇醒。

      “还记得我去巴黎之前说过什么吗?我说等我回来,做你的辅相,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是陆家的五少爷,四太太的儿子吗?你怎么担得起陆家军的未来?”

      “陆家军早就没有了。”

      “有的,只要你把事情说清楚,就还能回到国防部,要打仗了,我的兵就是你的兵,只要你在,陆家军就不会倒。”

      陆定远像是没听见一样,“南京的冬天很冷,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被随便埋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连块墓碑都没有。”

      罗翰宸彻底失望,江水东流,草木疯长,他的兄弟却失了傲骨。他松开他的肩膀,起身准备离去。

      陆定远猛地拉住他的裤脚的,“求你,帮我把她带回来,骨灰,碎片,哪怕是一根手指,一节骨头都可以,只要是她。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他的哭声盖过了丹江河水的水声,伴着肺部的旧伤,凄厉地像夜间的狼嚎。罗翰宸从没见过陆定远这样哭,这样求过一个人。

      “她的罪名会害死你我,如果你真的在意这几万弟兄,真的想赎罪,就不应该为了她这样求我,而是应该做回以前的陆定远,让他们看看你翻云覆雨的能力和谋略,重新回到中央,重建陆家军。”

      “我什么都没有了,姐姐不再了,孩子也不再了,我只剩下了十万个死人,十万个墓碑,再多几个,整座丹城山都是陵墓了。”

      “消灭那些红脑壳,先总理未竟的革命就成功了,就不会再有死人了,陆家军不会白死的。”

      罗翰宸消失在了丹城山昏黄的夕阳中,只剩下陆定远仍旧躺在死人的世界里。

      太阳收尽它最有一缕余晖时,陆定远才想明白,离开的前夜,为什么沈初霁的眼睛里那么多悲伤,为什么她那么不愿与他分开,即使睡熟了,也仍然死死地攥着他的手。

      不该是这样的,沈初霁应该用任远那一条线让保密局相信春望计划的成员就是那千百个妓女。南京的人到达并州城的那一天,便是陆定远装作畏罪潜逃离开丹城山的时候。

      可她终究还是不忍。

      ***

      第二天的清晨,丹城山起了大雾。陆定远站在屋子门口,连自己的大门都看不大清楚。可他还是背着他的工具箱去墓园刻碑。

      保密局的特务隐没在山间的石碑后,看着陆定远和往常一样,打开自己的工具箱,把要用到的工具一件一件摆出来,放在自己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可那天,他却突然唱起了京戏,从《霸王别姬》到《贵妃醉酒》,从《红鬃烈马》到《苏三起解》,从《生死恨》到《天女散花》,没有规律,没有错误,每一个字都咬得准确,每一个音都唱到了火候,若是不领兵打仗,在戏班里潜心练习,将来或许也能成为红遍大江南北的名角儿。

      “为国家哪何曾半日闲空,我也曾平服了塞北西东,官封到节度使皇王恩重,身不爽不有人瞌睡朦胧......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京戏渐渐地听不懂了,前半段是《洪羊洞》,后半段却没有一个人听过。

      晨雾已经在慢慢变淡,监视的特务为了避免暴露,默默后退。

      “嗷呜——”

      山林间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特务瞬间停下来动作,四下张望,接着又有几声狼嚎,是狼群的唱和。

      头狼在呼唤它的家人。

      特务们继续蹑手蹑脚地在晨雾里后退。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藩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当百万的兵——”

      西皮流水的曲调仍然在山林间回荡,但晨雾散去时,陆定远已经消失在了丹城山,墓园里只剩下陆定远的锤子、钢錾,还有其他雕刻工具,一件一件地摆在一个未完成的墓碑前。

      ***

      1946年6月26日,1月份签署的停战协定成为一张废纸,中原解放区数万部队不得不以声东击西的方式进行突围。数月的谈判成果付之东流。

      那一天,陆定远在苏北的一条小溪边洗马。

      十九天前,他在丹城山的大雾里唱起十三年后才会首演的《穆桂英挂帅》时,就是在告诉附近华东局的同志,他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那天出门,他吃掉了大嫂包的所有黄米粽。

      丹城山里的第一声狼嚎,是对他唱词的回应,告诉他他们已经做好了接应的准备。

      也是在同一天,苏北、苏中、浙南、鲁南,出现了相似的狼嚎,那是陆定远集结八十九军的信号,在安全区休整的士兵听到叫声后会以同样的方式回应,然后立即放下手中所有的事情,向苏北的华中野战军集结,陆定远在那里等着他们。

      如果没有回应,就表示遇到了危险,或者身份暴露,还在潜伏中的春望计划成员会先在周围三公里范围内内寻找,然后是五公里,直到找到他们为止。

      陆定远现在已经是华中野战军的独立师师长了,他终于可以穿上那身在梦里已经穿过无数次的军装,虽然棉布混着土布,但简洁而舒适,朴实而实用,比他曾经穿过的任何意见将官服都要好看。

      上级为他安排的政委兼副师长是赵翔宇,因为他们在巴黎就已经相识,在并州城也负责过部分八十九军的转移事宜,与陆定远磨合起来较快。

      他在小溪边找到陆定远时,马儿打了声响鼻,一甩头,溅了陆定远一身水。

      陆定远一边抚摸马头,一边向赵翔宇调侃,“你给我找的这匹马可真是个难伺候的主。”

      “这可是从军部特调来的,原先是粟军长的坐骑,你还不满意?”

      “我说难伺候,又没说不满意。”

      “好了,言归正传。中原解放区遭遇了敌人的围攻。”

      沈初霁在离开前就告诉过他,26日的这一天会有大事发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大事。

      “那中原区的部队怎么样了?”

      “他们在前几日就做好了突围的准备,应该不会有太大损失,只是这一仗,算是彻底撕破脸了。军部指示我们立即向苏中地区转移,以灵活的运动战集中兵力歼灭敌人有生力量。”

      “大部分人已经休整了几天,随时可以出发,正好我母亲购买的最后一批枪也运到了,剩下没回来的我让春望小组告诉他们新的集结地点。”

      “也多亏了防风同志的情报,上级才能提前部署。”

      陆定远的心猛颤了一下,他到达苏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沈初霁的生死。那时他才知道,罗翰宸说的并非全是真的。

      她在南京总部坦白了自己是沈初霁的真实身份,汇报了她在陆定远身边八年除了黄雀计划所有的工作成果。

      那位笑面阎罗在拿到那上千名妓女名册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没人会想到陆定远能把妓女培养成他的情报员。

      她主动献计,让陆定远得知自己被害,逼迫陆定远做出最后的决定,如果他有逃离的迹象,就可以证明她对陆定远立场的判断没有错;如果他没有抵抗回到南京配合调查,他是什么罪,就全凭督查室怎么查了。

      唯一的意外便是那一场大雾。陆定远提前了撤离的时间,那一曲接着一曲的京戏就是计划有变的信号,狼嚎是同意提前,《穆桂英挂帅》是行动。

      对陆定远抓捕失败的电文送到局长办公室时,毛局长抬眸的那一瞬,沈初霁就猜到了她很快就会成为行动失败的替罪羊。

      她此时才抛出了陆定远给她的那一条蒲阴线。但在各地响起的狼嚎声中,任远也会安排他所有的下线进入静默,只留下一个基层站喂给保密局。

      即使不能避免不伤一人,但也可以把牺牲的人数控制在三个人以内。

      这是她能为任远争取到的最多时间。

      会乐里两家妓院里的三个打杂的茶壶被关到上海站的审讯室后,沈初霁就晋升为少校,担任情报处处长,陆征尘则因为提供了关键人物和关键情报,如愿成为上海站的副站长。

      这些,赵翔宇从未给陆定远提起过,陆定远知道纪律,也从未主动问起。他只要知道她还活着就足够了。

      见陆定远愣神,赵翔宇知道他是在想念沈初霁,便主动说,“她很好,很安全。”

      “啊?”陆定远轻呼了一声,眼睛立刻眯成了一条缝,兴奋地去亲吻他的马,然后又对着赵翔宇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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