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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
山林寂静。清风吹拂过天地造物,所到之处,扬起无数衣袂与发梢。
钟鼓声。急促、绵延不停、响彻山峦。
整个两岳都认得这种音律。人声如浪层层堆叠,呼唤着、号召着。打斗厮杀声从凡界而起,从四面八方涌上仙界的高峰。
法术禁制平地而起。妖兽的狂奔震动了土地,然而它们的数量被一层层削减。它们中的佼佼者冲破包围,直奔东西岳聚灵阵主阵的方向。路上有更强者驻守,琴声、长枪、符文、拳头,每一样都能终止它们的脚步。如果——如果这些都不足以阻拦它们——
西岳聚灵阵主阵旁,长戟方无噌地划破空气。它快得几乎没人能看清,只留下浩荡威压、金属鸣声,和一地的妖兽的尸体。
东岳聚灵阵主阵旁,剑气后浪逐前浪,不停歇地扫荡山坡。禁制光芒大盛,法力深不见底,没有任何事物能突破这样严密的防御。
灵脉扭曲了。是毫末之差,亦是天壤之别。
有人发狂。有人死去。混乱不可避免,但无数人拼命地压制它。阵法的光芒熄灭又复亮起,亮起又复熄灭。短短一刻钟后,整个两岳的聚灵阵群已经脱胎换骨。逐渐地,灵脉趋于稳定,这一场异变结束了。
人们哀悼、疗伤,然后重新站起来。异变的天灾远没有终结,但是他们已经知道该如何应对。信心在人们心中滋长,若要冲破风雨,这是他们不可或缺的力量。不知从何处传出一声高呼,声音高亢、洪亮,以满腔的气力穿透了山岳。紧接着,又出现第二声、第三声;呼声此起彼伏,相互应和着,最终遍洒两岳。
如曙光昭告黎明到来。
数日后。
背弓的金丹女修沿山路攀登。她走啊走,从灵力稀薄的山麓走到灵气丰沛的山腰。树林唯有草木鸟兽的动静,路遇的几处房屋都空无一人。金丹女修,任红贞,高声呼喊问有没有人,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任红贞纳闷。奇怪,仙界怎么没人啊?
任红贞作为凡人的使者,此行来仙界,负责向李伏传达合作的邀约。她不认识去丹峰的路,本打算一路走一路找人打听。可惜她来得不巧。今日,修士们在东岳最繁荣热闹的地方举办了一场庆典,为了庆祝平稳渡过兽潮,以及新阵发挥效用。庆典声势浩大,两岳的修士大都凑热闹去了,任红贞所在的这片山林,恐怕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任红贞对此毫不知情。但是她执着、有韧性,今天不成,还有明天、后天、许多天。所以她迟早会找到人,迟早会完成她的使命。
庆典会场外,一名金丹男修站在大门口。他背后的墙上贴着长长的名录,名录绵延几十米,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与会修士的名字。男修正是负责迎客、登记名姓的人。
庆典早在一个时辰之前就开始了。仪式早已结束,连宴饮都持续好一阵子了。此时没有新客入场,男修乐得清闲,只等同伴按时来换班。
他的清闲没有持续太久:有个金丹女修走近门口。女修身穿劲装,边缘磨损发旧;她面色十分苍白,就好像许久见不到日光;脸颊上残留着一道疤痕。她神态消沉,墙内传来谈笑声,丝毫不能感染她。那谈笑声仿佛刚靠近她就消融了。
女修遥望庭院内的高台:正中央设有并排的两处座位,此时都空着。两侧又设稍低一等的席位。元彻真人凑到太瑛真人的席位说话,还顺手拿他案上的灵果吃,后者扶额,一副不堪其扰的模样。另一边,妙觉真人正讲到激动之处,连连拍案,袭明真人支在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见女修迟迟没动静,金丹男修清了清嗓子,问她:“道友要参加庆典吗?往这边走。”他示意大门的方向。
女修迟疑道:“我不是东岳修士。”
“没关系!西岳的修士、散修,一样可以进。你叫什么名字?”
“……夏云绯。”
男修点头。他手一指,墙上的名录中就添了夏云绯的名字。他说:“登记好了!你可以进了。”
夏云绯从高台收回目光,看了看名录。她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往后退了一步,说:“我不参加。”说完,她扭头便走。她跃向远处,几个起落之间就消失在山林中。男修茫然,他困惑地摇摇头,又继续等待迎接下一个人了。
高台之下,是最热闹的会场。这里酒食丰富、陈设繁华,是专门招待元婴修士们的场所。
陆绮在其中如鱼得水。她之前在凌虚阁受的伤,最近已经彻底养好;所以妙觉真人不再拘着她,准许她今天多喝几杯。陆绮穿梭于生人熟人之间,畅谈笑闹。忽然,一名黑衣男修的身影撞进她眼里。他身负元婴修为,屈腿坐在席间,手腕轻松地搭在膝盖上。
是裘无锋。陆绮可没忘了这张俊俏的脸。只是裘无锋今天穿得干净,没戴兜帽,整个人的状态都与上次见面不同,所以陆绮差点没认出来他。她长了记性,细瞧他的耳垂。
他耳垂上没有耳钉了。左边没有,右边也没有。
裘无锋发觉到陆绮的注视。其实,他并非对她印象好或者有兴趣,只是他近来心情确实愉快;所以,他对陆绮笑了笑。
陆绮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越远离庆典中央的会场,人群越稀疏。几道院墙之外,清泉流水声覆盖了远处的热闹;这里只有模糊的低语,和偶尔传来的、穿透距离的一阵欢笑。
像这样浅淡的宴会氛围,对严能道尊李伏来说,或许恰恰好。他信步越过石桥,只见前方树下有一对眷侣:广武道尊封铮和玲。广武头上落了花瓣,玲正踮起脚,试图摘掉它。
李伏停住脚步,微不可察地笑了。于理,他不应当对旁人的私事有什么看法;于情,他见广武得偿所愿,心中亦感到欣慰。
广武似乎注意到李伏的目光,转头看向他。四目相对,李伏点头致意。
紧接着,李伏看到,广武和那女修交流几句,貌似商量好了什么。女修独自离开,广武朝他走过来。
李伏稍感意外:广武有什么事找他吗?
广武说出了久违的、却又令李伏无比熟悉的问句:“打吗?”
李伏:“……不行。”
玲独自在庆典中闲逛。突然,陆家主事陆守非急匆匆地从她面前经过。他眉头紧锁,手中紧握一只乾坤袋。玲眨眨眼,心生好奇。
陆守非正忙得焦头烂额,罪魁祸首是一款布偶。陆守非最初在某个微醺的修士手里发现了这种布偶,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那严整的发型、那古朴的衣着、那正经的表情、还有那把佩剑——这布偶分明是、分明是按照那一位的模样做的!
陆守非当即抓住物主,严厉地盘问物主和物主的朋友。他们都是低阶修士,面对陆守非的厉害态度,全都怂了。他们纷纷自觉上交了布偶。他们居然每人都有一只!陆守非将这堆“违禁品”收进袋中,却更加心焦。不知道这种东西流传得多广了,会不会被那一位发现?到底是谁胆大包天,竟敢做这种……不恭敬的布偶!
适逢庆典,陆守非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如今又为布偶之事发愁。有同僚宽慰他,说没有关系的,不是什么大事;说不过是些崇拜者,严能道尊不会苛责的。但是陆守非没有被说服,他决心要找出制作布偶的炼器师,趁事情尚未失控,严厉地制止此人。
玲目睹了陆守非的行动。他追查到一群修士,从他们手里缴获了许多布偶。陆守非举着布偶,质问众人它从哪里来,是谁做的,为什么出现在他们手里。众人认错、说好话,但他们对布偶的来源含糊其辞,人人都说自己不清楚、不知道。
玲看清布偶的模样,她未能免俗,也笑了。她细细端详被陆守非训斥的众人,从他们的神态中瞧出些端倪。陆守非调查未果,又去别处寻那个胆大包天的炼器师了。他走后,众人松了口气;其中一名筑基男修冒出来,他连连谢过其他人,往陆守非的反方向去了。
玲尾随男修到僻静无人处,叫住他问:“是你做了那些布偶吗?”
男修身形一抖。他猛转身,先是震惊,然后如丧考妣:“前辈,您千万别去告发我啊!我再也不敢做了。我对严能道尊绝没有不敬之意。”
玲说:“放心,我不会告发你的。”她抿嘴笑,“我是想问,你做不做别的样子的布偶?”
男修稍微安心,又困惑:“别的样子?”
玲描述她想要的布偶样式。男修听了,满口答应说能做。他收下定金,让玲稍后来取成品。
玲满怀期待地想着她的布偶,不知不觉又穿过几重院墙。人群稍稍喧闹。天色渐暗,有人点亮了灯烛;也有人醉倒在案边,早已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忽地,天降一阵细雨。雨丝轻柔得若有似无,润湿了玲的鬓角。她寻得一处屋檐避雨;屋檐下站着另一个人,她认识。
是郦自衡。
一段时日不见,郦自衡风采依旧。他的折扇回到了他的手里,扇骨质地细腻、扇面换了新图样。果真如陈思思所言,它被修补得天衣无缝。
玲问候:“很久没见到你。在忙吗?”
“是啊。”郦自衡说。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没有。”
玲完全相信郦自衡没在客气。她稍微侧过脸,细看他的表情。要是在以往,郦自衡绝对会立刻捕捉到她探究的目光,他不是拿出讽刺的矛,就是披上遮蔽内心的甲。但今天,郦自衡少见地陷入他自己的思绪。他有所思,旁人不值得他关注。
没有人注意到:玲眼瞳中有灵力流转,愈来愈浓。忽地,灵力凝聚作一滴泪,它色若朝雾般轻白,滑落,转瞬即逝。离开玄机塔后,玲从未成功地使用过如是观。无论她看什么,都像雾里看花,看不分明。天机难以参透,天道未允她一瞥或近或远的未来。
现在她却看清了。玲不觉屏息。她看见:疾速掠过的青色衣袂,以及迎面而来的、不容错辨的威压气势。
此时,玲通过如是观看到的,只是隐晦的、转瞬即逝的残影。
却也是宿命的、必然的未来。
玲笑了。郦自衡终于察觉她的注视,他略带怀疑地问:“笑什么?”
玲答:“我感到高兴。”
雨停了。玲暂别郦自衡,继续穿过庭院。不远处,一位熟人被几名低阶修士围住——是周纪。她身边悬浮着一张卷轴,它相当长,拖在地上,层层堆叠。低阶修士们递给她灵铢,周纪点头,在卷轴上添了几笔。低阶修士们兴高采烈地议论着,相携离开了。
玲走近,看到卷轴上写着一列列的人名和数字。她揖手:“前辈,请问这是什么?”
周纪回答:“是赌局。赌谁能下一个晋阶化神真人。包括我在内,好几位元婴修士联合做赌局的东家,绝对可靠,童叟无欺。”
难怪卷轴这样长。太多人对“谁会是下一位化神真人”感兴趣。人们讨论、猜测、押注,为他们可能亲眼见证传奇而兴奋。
修成化神真人,是多少修士梦想中的顶点。它意味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唾手可得的尊荣,一争这天下山河的资格,以及漫长得足以看遍三千年岁月的阳寿。英才如过江之鲫,其中能摸到门槛者寥寥,能越过去的,更是屈指可数。
玲问:“晚辈能加入吗?”
“当然。你赌谁?”
玲翻了翻佩囊,尽可能多拿些灵铢出来。
她说:“我赌郦自衡。”
闲游良久。
玲掐诀寻路。她该回去了。她想回去了。她循着法术的指引而去。
她路遇一场小小的骚乱。一只妖兽不知从哪冒出来,直往宴会厅里冲。幸好修士们及时发现,合力消灭了它。血溅到帷幕上,赤色与赤色相交融。
这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
修士们已经习惯了妖兽的存在。没谁被吓到,大家清理干净残迹,便又言笑晏晏,举杯相庆了。觥筹交错间,他们谈及两岳的新变化:归藏门从前对求道者严加考核,求道者往往要花十几、二十几年证明自己的忠诚和勤勉,才能获得入门的机会;但如今归藏门急缺人手,大大缩短了考察期,竟有人只花了一个月就被接纳为外门弟子。凌虚阁则招揽凡人做事,挑拣其中有悟性的、有志于大道的人,硬用筑基丹堆成修为;这些修士的家眷们都在为凌虚阁干活,所以凌虚阁不担心他们会转投别派。淮山不复原先的松散模样。东岳的律法日益完备。古柯宗树倒猢狲散,却又有传言说,成玄真人秘藏的数种珍稀功法,因着他的陨落,偶然流传入古柯宗修士手中。
这也是一个满载机遇的时代。
玲看到前方的树下,封铮正在等她。她笑了。
玲挪到封铮面前。她的手藏在身后,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封铮面露疑惑。
玲做出正经模样,对他说:“封铮,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
封铮点头。
玲“唰”得亮出她藏在身后的东西:一只布偶。
别看布偶只是软绵绵的一团东西,可它惟妙惟肖地模仿了封铮的形象,简化之余,精准捕捉了他本人的神韵。它身披黑甲,仿佛随时准备打架;它面无表情,越看越显得凶。不过,那甲胄是用软布裁成的,触之绵柔;那张脸固然凶,却被宝棉塞得圆鼓鼓的,捏起来软弹。玲将它举到封铮眼前晃一晃,未等封铮有所反应,她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玲问:“嗯,你觉得这个,像你吗?”
封铮看看酷似他的布偶,又看看忍笑失败的玲,他诚实点头:“……像。”
玲心满意足。她将“封铮”揣进怀里,又牵住封铮的手。封铮回握她。
“回去吗?”封铮问。
玲点点头。
于是眷侣执手同归,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天边。世事无常,风云翻覆与变幻。无论前路如何,有情人惟愿携手走过,经历多少晴昼雨夜,览朝暮,观岁月,终究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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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终于成功写出了这个长时间占据我脑子的复杂故事。谢天谢地,我晚上能睡好觉了(x)。总体来说,第二卷的主题是“天灾人祸造成的社会转型期”和“封玲的小情侣磨合期”,真是又大又小的题材。虽然我写到这里就搁笔,但角色还会继续生活下去。唉,写他们真的太幸福了,整个第二卷都算是一场第一卷的售后吧。
遗憾之处可能是没能吸引到更多读者,一个人念念叨叨17w字也太寂寞了。但我着实尽力了。谁家好人在凹3都要给自己打广告啊,反正我干了。
接下来会放出一系列番外,虽然个别内容我到现在都没写完(……)。总之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撒花)(撒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