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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内(下)
一月有余,“升仙太子碑”已立,赦相王回长安似乎也不再需要什么别的理由。
我在花庭间精心地培土,是大圣皇后留下的“洛阳红”。
不经意间,行宫的日子在我脑海中闪现。我云髻半挽,他束发青衣。每日伴随太阳溢散的第一道晨光而起,然后一同做事,互不相扰,一做就是一日。我曾为他拭汗、烹调、制衣,他也曾为我拣选丝线,夜半掌灯。虽然饮食粗糙,卧衾简陋,但除了彼此之外再无扰攘,时间好像真的静止了一样。
可是眼前,他又是一袭紫袍冠带,衬起那与生俱来的尊贵,我再也不能把他与行宫的那个人关联。
我恭敬地屈膝行礼:“殿下。”
他点了点头,允我起身。“这几日时气正好,这花要好好种。府中花匠呢?怎么也不来帮你?”
他还不知这“洛阳红”的深意,我只好说道:“妾身整日无事,想要亲自种,若是不成再说。殿下也来培一把土吧。”
他愣了一愣,“明日罢,本王还有事。”话音刚落,却见皇后身边的内侍一路走来,先向相王行礼,然后又冲着我说道:“皇后娘娘懿旨,后日是上巳节,宫中摆宴席遍邀贵戚,特请豆卢孺人明日入宫帮着准备一二。”
我与相王相视,觉得蹊跷,宫中宴席自有六局督办,怎会需要我一个孺人操心?相王便问道:“梁王妃、义兴王妃可也同去吗?上官昭容可在?”
内侍狡黠一笑:“这是自然。相王殿下不知内宫的事,豆卢孺人可比她们难请多了。前些日子若不是孺人跟随相王去了缑山,皇后几番传召也不见人,这回也不用派小人亲自来请了。”
相王给我递了眼色,我连忙屈膝:“是妾身失礼,明日妾身便入宫向娘娘赔罪。”
那内官还未走远,相王脸上的笑意便都收了起来,还未等我多言,便匆忙离步。他举止不同往日,让我心里更加犹疑。想要追上去问,却见青柔悄悄过来,递给我一封书信。
我闭上眼睛,不想去看,可豆卢氏的印鉴却让我无论如何也忽视不得。我心里明白,相王虽已回朝,但形势并未完全分明,恐怕他们的主意也不会有所改观。
青柔见我踟蹰,便在我耳边道:“来人说,豆卢大人今日也来了。”我实出无奈,只好回房换了件衣裳,悄悄从后门出府。
还是那间绸缎铺的里间,伯父,伯母,哥哥与文心已在等我,见了面倒比从前还要尴尬。就这么僵了一会儿,伯母方才让我道:“靖汐,你来了。伯母就知道,你还是放心不下豆卢家的。”
我不曾理会伯母的寒暄,径直向着伯父问去,“伯父既然也在,那靖汐想听你来说。”
伯父已是须发灰白,比从前苍老了很多,看他面上也有些挂不住的神色,我知道,他们心意难改。
“靖汐,伯父老了,早已不求什么高官厚禄,只想安安稳稳的过几年,可如今却是骑虎难下。虽然有些难为你,可伯父还是要说,你就离开相王吧。”
我听他颤颤巍巍地说出口,是那般刺耳,又那般无奈。“伯父,如今陛下也宽恕了相王,不再追究从前的事。五王被贬,也没有牵连到你,你何苦还要相逼?再说,我不过一个女子,能有多么大的能耐,在与不在相王府,就能说明豆卢家对陛下忠与不忠吗?”
伯父叹息道:“靖汐,有很多事你并没有看透。陛下对相王,今日恕,明日疑,总逃不过眼中钉肉中刺。何况还有皇后,她的手段之毒,朝堂皆有见闻。你可知袁恕己在豫州的事?他被因污蔑皇后与梁王一案,已下了狱,凶多吉少。这些事随时都会牵扯到相王身上……伯父让你离开,也不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保全你啊。”
“伯父……这些话我听得太多,早就无言以对。若相王休我弃我,我自然无法,必得遵命。若要我在他艰难落魄之时离他而去,我做不到。”我咬着牙,一字一句的回绝。
“靖汐!你知不知道,其实相王也早有此意了,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罢了。”伯父并不给我喘息的机会,他提高了声音,笃定地说道。
“什么?”我不自觉摇晃了身体,“什么时机?”
伯父缓缓地起身,向我走了两步,沉着道:“难道伯父担心的,相王就不担心吗?你左右想想,有了你,他就仍然与当朝重臣切近相连,怎还会被人看作是真的风轻云淡?陛下的忌惮又怎会真的罢休?他现在没有这么做,不过是说不出口!时机,你自己想,是什么时机?”
“时机,时机……”我茫然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时机在我?他在等我去求他?”
我只觉眼前一黑,泪水强忍在眼眶。
伯父点了点头,“若是上回文心与你说的,还不能让你明白。那么你再想想,神龙政变前,你几次与豆卢氏见面,其实相王早就知道,他心中难道不会怀疑你吗?怀疑你透露了什么,才让他的地位急转直下吗?”
我顿时感到天旋地转,甚至听不清他还有没有再说些什么。我感觉到文心上前来扶我,我却用力地推开她。
“伯父,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为了让我离开,故意让相王知道我曾与豆卢氏见面?好让他疑我恨我。见相王似乎不那么相信,你就让文心用旧事激我,让我先怨他恨他?伯父,现在不论真假,也不论对错,我只问你,若靖汐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会不会也这样伤她?”
“靖汐,你若是伯父的亲生女儿,恐怕伯父活不到今日,早就死在则天皇后手中了。眼下人老了,更加惜命。你就当……就当伯父对不起你了。”他欲颤颤巍巍地向我跪下,我心头不忍,恍然中仍然伸手扶助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如此逼我?”我再也无言,只有向天发问。
“靖汐,你和相王原本是在外头遇见的,是你自己的缘……若不是木已成舟,皇权在上,伯父是不会同意的。这么多年了,你孤身一人,也没得到什么该得的。皇家情薄,你还是自己弃了罢……”
话至此处,我的心似乎已被盘剥干净,流着泪,吐出几个字:“我要亲口问问他。”
“你见文心那日,伯父已将恳请陛下赐你出内的奏章送给了相王。他虽然按下不提,可你想想,他真正的心意是什么?今日伯父伤你的心,无非是想让你清醒些,好有个准备……”
我实在不忍再听,夺门而去,头也不回。
身后,我的族人,竟这样相逼。我的泪水止不住,流淌到衣衫尽湿,却仍然回不了神。当马车停稳在相王府,身前,我的夫君,原来早已有遣我离去的念头,只不过,他从不主动。
我走得很慢,从门口到书房这段路,好像走了很久。我轻轻地推开屋门,看到相王在等我。
“殿下。”我直直地跪在他的身前。
“快起来,靖汐……”他失声唤我,想来也知道此事再也拖不下去。
我推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眸,颤抖道:“殿下,你到底怎么想?”
他眉头蹙紧,只是摇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慢慢道:“殿下,靖汐不过一个妾。殿下如何处置,靖汐自当领受,绝无二话。”
“不要这么说,靖汐。你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你知道我有多不舍,可……”
“可还是那些道理,那些利害,那些迫不得已,是吧?若是只为这个,我无话可说。只求你亲口告诉我。”
我抬起头,与他的目光相对。我的泪,扑簌簌地流着,他也半跪下来,想要像往日一样,抚着我,或握紧我的手。
可我推开了他。“你是亲王,是主,或废,或休,或无声无息地处死,任你选择一样。我只要你亲口说出来。”
“我不要!”他也骤然提高了声调,音色却是极悲,甚至有着无处可表的怒火。
“你在等我求你,是不是?”我啜泣道:“这段情的最后,终结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对不对?你早就在等这一天了,自神龙以后?从伯父递给你那封奏章开始?对不对?或是更早?”
“靖汐!你冷静些……总是事出有因,可我真的……都是我的错,你尽可以怨我。”他摇着我的身体,似乎想要把我从噩梦里唤醒,但他却是噩梦的主角,让我委屈和恐惧。
“行宫的相处,是你最后的补偿,是吗?”我痛苦地发问。
“是……”他痛苦地点头。
“让我留下些美好,就足够回味一生了,是吗?那你呢,你需要的温暖,可有旁人能给?你让我走,若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结果,你也明知我也不会怨你。”
“靖汐,我这一生都对不起你。可眼下我真的无能为力。时至今日我仍然不能护你的平安,何况有朝一日,相王府也会因你而涉险……我不能打这个赌。”
他似乎从刚才的悲伤中走了出来,开始用理性告诉我他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
“我不想再听这些道理。你总是对的,可这些与权势有关的辞藻,对我来说都虚无缥缈,每一句无论多么有理,对我都是一种伤害。
自然,我十几年的侍奉,所有待你的心意和付出都不重要,而在我毫无办法的姓氏身份面前,你选择顾忌它,而不是留下我。也许我还是该理解才是,毕竟这是你一生所维护的,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哪怕是一点小小的,还没有发生的威胁。”
“靖汐!这种选择我做不了……因为这本身就不是一个选择。我已经有过一次,不,不止一次……那种失败或是屈辱的境地,所以,我不得不再狠心些……”
我用力摇头道:“不,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当年也是这样,冷漠,故意磋磨,甚至绝情,可你内心呢,不过是怕我重蹈覆辙,才用那些伤人的法子对我。现在,是不是也是一样?如果真的是这样,你大可不必如此,我不怕。你告诉我……”
这本来应该是一段能够打开心扉的铺陈,因为我了解他,他就是这样,习惯用伤害的方式去爱去救,再无奈又愧疚地去修去补。可他这一次,却是不要再回头了。
他狠狠地咬着唇,“政变前,你不止一次见过豆卢氏,对不对?本王一直怀疑有人将府中的密议透露出去。你知情最多,那段时间又几次找借口出府……而豆卢钦望与李多祚也十分相熟,私下里也见过面……”
我的泪水奔涌而出,“殿下,你是在怀疑我?怀疑是我坏了你的大事吗?”
“可你的确瞒着本王,不是吗?”他越说越冷。
“殿下,靖汐担不起这样的罪……那是殿下一生所系,靖汐就算是个外人,也不会去毁,何况,殿下是我守护了一辈子的人。可殿下若真的这样觉得,靖汐也的确没有脸面再留在殿下身边……但你何须要执意伤得这么绝?”
他的手指紧紧地扼在膝上,筋脉已然暴起。他脸色铁青,泪水默默地流下,许久。
“那封奏章呢,我要看看。”
他起身递我。我打开那泛着白光的奏疏,乃是以伯父口吻所写:
“孺人豆卢氏久处宫闺,侍奉不周,反目生怨,二心不同……特乞出内……”
我念着,眼泪无声地流淌。我知道这一切已然不可挽回。“若只为掩人耳目,靖汐不敢多言,任十余年心意辜负,也再不会强求。可事实并非如此,此间真意,靖汐与殿下皆明。靖汐求殿下亲笔写一封手书,靖汐愿与殿下和离。”
他不住地颤抖着,忍住极大的难过,唇间崩出两个字,“不要!”他转过身去,不再看我的眼睛,“你尚有错处,怎配与本王和离?明日你伯父即会上奏,罢你一切封赏。念在多年的情分,本王不求陛下令治你的罪,你出府自居便是。”
“谢殿下……”我向他俯身拜下,身形已如傀儡,心被伤尽,却仍然把他这些纠缠着纷杂与无奈的冷漠全部接下。
他的背影仍在颤抖,眼泪甚至垂落在地。
我起身向外走去,步履艰难。我多么期盼他会唤我停下,会冲上来拥我在怀,可我明白,他要的不是短暂的分开,而是此生别过,我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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