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下山时傍晚六点钟，恰好能看到落日，宋浅予拿出手机来拍照，似乎十分悠然自得，陆可期心跳的像打鼓一般，越接近家的位置，就越紧张。

　　“奶奶跟你说了什么？”她必须开口说点什么，否则这样紧张下去便开不了车了。

　　宋浅予放下手机，伸手过去搭在了她的大腿上，“你好好开车，别胡思乱想，等到了我再告诉你。”

　　“好”，她悄悄地深呼吸，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开车这件事上。

　　半小时的光景，从山上沿着盘山公路一路下山，陆可期没有直接带着宋浅予回家，而是将车停到了这小镇上唯一的旅馆，离家不过几百米。

　　“这是哪里？”宋浅予不解的问，她不是没有看到那大大的“旅馆”两个字，还闪着灯。

　　“旅馆”，陆可期淡淡道，说完便要下车，却被用力抓住了手腕，她惊愕地回头看她。

　　宋浅予大概知道了她的心思，有些生气，眼神牢牢锁住她，“我知道这是旅馆，可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我要跟你回家。”

　　陆可期垂下头，十分没有底气，“我想，先一个人去跟他们说，你在这里休息，我想到你离我很近，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宋浅予慢慢靠近她，将她搂到自己肩上，既无奈又怜惜，“可是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面对吗？我在你身边，你就更不会害怕了，不是吗？”

　　她突然温柔下来的语气让陆可期有些情绪失控，抬起手紧紧环住她的腰，埋在她的肩上小声抽泣道：“可是我害怕，怕他们伤害你，怕他们骂你，我更怕，你在那里，我会没那么坚强，会依赖你，所以，先让我去告诉他们，无论结果怎么样，明天我们再一起商量，好吗？”

　　“好”，宋浅予轻轻抚了抚她的头。

　　她知道有些事情她的确没办法参与，他们需要有一个交流，然后她再出现，去争取。

　　宋浅予替她擦了擦眼泪，“最近这么爱哭，都快变成小哭包了。”

　　陆可期微笑了一下，抬手抹了抹下巴，“我也不想的，它自己就流出来了。”

　　“嗯，走吧”，宋浅予下了车，牵着她进了旅馆。

　　小镇地方小，来往的人也不多，这个旅店一般都是那些去离这个小镇不远的景区旅游的旅客住，平时生意可谓是惨淡。

　　宋浅予很快办好入住，旅店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装修也有些简陋，房间里只能勉强算是整洁，但光不够亮，各种用具看起来都不太舒心，还有一股淡淡的味道，不知道是什么，不太好闻。

　　两人进屋后就站在那，宋浅予对这个住处自然是不满意，但她没说什么，情况特殊，陆可期拉了拉她的手，看向她，“要不，还是跟我回去？”

　　陆可期纠结又小心翼翼的眼神让宋浅予笑出来，她揽过她的肩，宽慰她：“我没那么娇气，不用担心，而且万一叔叔阿姨一下就接受了，我再去找你。”

　　“委屈你了。”

　　之后陆可期替她将旅馆各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确认还是能住的，才放下心来。

　　“好了，别忙活了，过来坐会儿”，宋浅予拉着她在床边坐下。

　　“你......”

　　“那个......”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宋浅予笑了笑搂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你先说。”

　　“我就是想说，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回去，有消息会告诉你的，没有消息你也不要担心，总之我在家很安全，不管怎么样，我也会好好的，我会好好跟他们交流的，好吗？”

　　陆可期心里没底，但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了，迟早都是要经历的。

　　宋浅予点点头，一只手环着她的腰，一只手将她的头扭过来，掌心贴着她的侧脸，认真又严肃地说：“我爱你。”

　　闭上眼接了一个柔软的吻，带给她很多的勇气。

　　“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宋浅予的手指在她唇角摩挲，抵着她的额头轻轻笑着，“奶奶说，让我好好照顾你，好好对你，她希望我们幸福。”

　　陆可期抬起头后仰，惊讶地看着她，“你说的，是真的？”

　　“我骗你干嘛？”

　　“奶奶真的这么说？她看出来我们的关系了？她怎么会看出来呢？她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呢？又怎么可能接受呢？你一定是在骗我”，陆可期有些激动，然后又被自己的一连串问题否定。

　　她不相信奶奶会了解同性之爱，更不相信奶奶会理解同性之爱，她又怎么会在短短半天的时间里看出她们的关系，明明她们什么都没做。

　　宋浅予握住她双手，“我没有骗你，你相信我，也相信奶奶，她是有智慧的老人家，下午她说的话你还记得吗，她说结不结婚不重要，有寄托才重要，她能有这样的思想，理解同性恋又有什么不可能？或许她年轻的时候也曾见过，听过，也未可知呢？”

　　陆可期讷讷望着她，宋浅予的眼神那么真诚，如果她说的是真的......

　　那么爸爸妈妈接受起来是不是也没有想象中困难呢？

　　她似乎又多了一份勇气，又多了一道曙光。

　　宋浅予侧过身子，揽她入怀，“可期，相信你自己，相信我，相信叔叔阿姨，这件事没有那么恐怖，他们接受只是时间问题，而不管多久，我都会陪着你，我一直在你身边，如果你们需要分开，需要各自冷静，我在这里等你，但你答应我，无论如何，晚上给我消息，别让我担心。”

　　“好。”

　　没有再耽搁时间，陆可期离开了旅馆，将车停好，再走回家。

　　天竟已经黑了，弯弯的月亮高高挂着，今晚的月光却不够皎洁，而是朦胧的，像是被一层薄雾围绕着，小镇上夜里人少，街上稀稀疏疏有几个人在散步，陆可期拢了拢自己的薄外套，加快脚步往家里走去。

　　萧黛莲和陆时峰特意等她回去吃晚餐，她开门时，厨房里传来热烈的炒菜声，油在滋啦滋啦的响，有香味飘了出来。

　　“爸妈，我回来了”，她朝厨房大声喊。

　　陆时峰端着一盘菜从厨房里先走出来，“饿了吧，先去洗手，马上吃饭。”

　　陆可期到浴室去洗手，顺便洗了洗自己还有些痕迹的脸。

　　宋浅予也还没吃饭，陆可期赶紧掏出手机给她发了条微信，让她到外面去吃点东西。

　　饭桌上，气氛和往常一样，萧黛莲永远都不放心她，大事小事都要过问，陆时峰话少一些，只偶尔说两句。

　　“爸，我陪你喝一点吧”，陆可期看到陆时峰喝酒，突然就想喝一点了，喝酒壮壮胆也是好的。

　　这话陆时峰可爱听，他就想有人能陪他喝酒，当即拿了另一个杯子，替她倒了半杯，陆可期忙阻止，“诶，够了够了，这可是白酒，喝多了上头。”

　　陆时峰满意笑起来，端起酒杯，“来，咱爷俩走一个。”

　　“好”，陆可期和他干杯，喝了一小口，平日里喝的酒和这白酒可比不得，这酒火辣辣的，烧喉咙。

　　“小期，之前给你介绍的那些男孩子，都没有喜欢的吗？”

　　还是逃不开这个话题，陆可期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又赶紧吃了些菜，“妈，先吃饭，我们等一下再聊这件事好吗？”

　　“好吧。”

　　没敢喝太多，耽误了正事，只是这半杯喝下去，陆可期的脸已经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好在头脑还是清醒的。

　　她乖巧地去洗了碗，陆时峰和萧黛莲正坐沙发上看天气预报，她没开口打扰，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大到暴雨，还会大幅度的降温，陆可期隐隐有些担忧宋浅予。

　　待到天气预报结束，陆可期在心里天人交战一番，终于鼓足勇气开口。

　　“爸妈，我这次回来是有事想跟你们说”，她的心紊乱的跳动着，手指又下意识地缠在了一起。

　　夫妻二人没注意到她的紧张，随意问道：“怎么了，什么事？”

　　陆可期提高了一点音量，“是很重要的事。”

　　二人果然扭过头来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陆可期抓了抓沙发，努力的深呼吸，却还是不太敢直视着他们的眼睛，她微微低下头，“爸妈，我说之前，你们先答应我三个条件。”

　　被她这样一弄，陆时峰和萧黛莲也意识到了大概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看着她紧张的表情，心里有些焦急。

　　“什么条件？”陆时峰赶紧问。

　　“第一，我说了以后你们不要生气，不要伤心。”

　　“第二，不能和我冷战，要听我的想法，和我交流。”

　　“第三，不要逼我。”

　　陆可期说完咬紧了牙，她从来没有这样对父母说过话，这样的条件摆出来，更是让夫妻二人惶恐又担心，也让这场对话变得有了谈判的意味。

　　萧黛莲听她这样说，当下就已经急了，慌忙问她：“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违法的事？还是被别人欺负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要吓妈妈啊。”

　　陆可期难得的执拗，眼里却也已经有了泪光，“你们先答应我，认真的答应我。”

　　陆时峰揽住萧黛莲，还算冷静，“好，我们答应你，你说吧。”

　　陆可期站起身来，再在他们面前跪下，也不顾他们的阻拦，仰着头跟他们说话，“爸，妈，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没想到，自己说这话时，竟然还能笑出来，可这笑里含着眼泪。

　　萧黛莲还抓着她的手，急忙道：“就这事吗？那是好事啊，是不是他不喜欢你？”

　　陆可期摇摇头，“妈，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所以以后不要再替我介绍对象，不要再让我去相亲了。”

　　“好好好，以后都不去了”，萧黛莲刚松了一口气，话未说完，陆可期又开口了。

　　她退离了一步，手垂在身侧，拳头无意识地捏紧，外头有一阵风刮进来，凉意沁人，是要降温的前奏，紧绷着的身体却突然放松下来，原来真正面对这个时刻，其实没有那么可怕，她勇敢而坚定的开口：“爸，妈，我喜欢的人是女人，是爱情那样的喜欢，是像你们之间一样的喜欢，是想要和她在一起一辈子的喜欢，我想要得到你们的祝福，想得到你们的支持，希望你们可以答应我。”

　　陆时峰和萧黛莲都静默了，他们在理解陆可期说的话，在想自己是否会错意，是不是他们听错了，自己的女儿为什么说她喜欢女人呢？

　　窗边划过一道闪电，同时响起一声闷雷，还未下起雨，却打起了旱雷，将电视里晚间新闻的声音都盖了过去，紧接着是呼呼的大风。

　　客厅里一片寂静，跪着的女孩儿垂着头，坐在沙发上的人并肩靠着，姿态不自然，局促僵硬。

　　厨房里有净水器排出水的声音，楼下有人谈话的声音，还有不知哪户人家里的小孩儿被雷声吓到的啼哭声。

　　阳台上的衣服被吹得快要飞起来，有几盆较轻的花盆倒在了阳台上，隐约能看见远处的乌云在移动聚集。

　　电视里新闻从国际转向国内，好听的播音男声竟成了这个家里最温馨的声音。

　　陆可期的膝盖有些麻了，她抬起头来看到的，竟是爸爸妈妈流泪的场景，眼泪淌过他们不再年轻的脸颊，从下巴低落，他们的眼神里有无限悲伤，还有什么别的，她说不出来，可是却被他们的眼泪和眼神深深刺痛。

　　她想过他们可能会骂她，可能会赶她走，或者让她分手，逼她结婚，无数的可能，却没有想过他们会哭，会那样安静的，悲伤的哭。

　　陆时峰和萧黛莲终于明白了她提出三个条件的用意，而他们也不打算违背自己的约定，他们会遵循这三个条件。

　　大概是眼泪流干了，萧黛莲看着面前跪着的陆可期，心疼又不忍，伸手将她扶起来，陆可期没站稳摔在了一旁的沙发上，她赶紧坐好。

　　“爸，妈......”

　　陆时峰此刻很想抽烟，可却想起早就在陆可期的劝告下戒掉了，他拍了拍萧黛莲的背，自己坐得端正了些，没有生气，没有大吼大叫，只是温和地问：“什么叫你喜欢女人？”

　　这情况已经比预想的好了太多，陆可期理清思路，小心解释道：“爸，妈，这个世界上，有人喜欢异性，有人喜欢同性，有的女孩子喜欢男孩子，有的女孩子喜欢女孩子，也有的男孩子喜欢男孩子，这在社会上都是常见而且正常的，而我喜欢女孩子，与生俱来的，我没办法喜欢男生。”

　　她的嗓子有些哑，带着浓浓的鼻音，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和一些些期待，期待着父母能够明白她的话并且接受。

　　“正常？可是你的这些姐姐，还有这镇上没有谁喜欢同性，自古以来，都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怎么会是正常？”

　　陆时峰的的确确连同性恋一词都没有听说过，他并不能接受。

　　陆可期有些急，慌忙拿出手机给他们看资料，“在很多国家，两个女人已经可以结婚了，也没有任何国家认为同性恋不正常，更不是疾病。”

　　“爸，爱一个人，无关性别的”，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来让他们理解，焦灼又无措。

　　陆时峰皱着眉头没有开口。

　　萧黛莲握住她的手，带着乞求一般开口：“小期啊，不要胡闹，女孩子之间感情好，妈妈理解，但是女孩子之间是没有爱情的，你要是以后不想我们再给你介绍对象，我们不介绍了就是，不要拿自己的一辈子来胡闹。”

　　“妈，我不是在胡闹，从高中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喜欢女孩子，不是朋友间的喜欢，我会为我的人生负责，也希望你们可以成全我。”

　　“可是两个女人要怎么在一起？你告诉我，你们能有孩子吗？老了以后谁给你养老？她能保护你吗？你觉得这是正常的，你周围的人呢？我们的亲戚呢？以后别人问起我，我怎么说？啊？”

　　萧黛莲说着情绪越来越激烈，似乎又要哭出来。

　　陆时峰把她拉回去，让她冷静。

　　陆可期也愣在了那里，萧黛莲从没有这样一句句的质问过她，这些问题她早就想过，可真正从他们口中问出来时，陆可期还是感受到了无力和心痛。

　　她可以理所当然地说：我们不要孩子，不需要人给我们养老，我们互相扶持，可以保护好对方，我们的同龄朋友大都支持我们，理解我们，至于那些无关的人们，他们理不理解又怎么样呢？这是我的人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可是站在父母的角度，她却没办法说出口了。

　　客厅再次陷入死寂，夫妻二人也不善言辞，不知如何开口，也努力想要心平气和的和她交流，可这场谈判一般的对话，必定要有一个结果，他们的理解支持或是她的妥协。

　　可陆可期不会妥协。

　　她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要为宋浅予负责。

　　电视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播放电视剧，风也停了，雷也停了，下一刻，哗啦啦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滴砸在雨蓬上，哐当作响。

　　陆时峰终于再次开口，“你喜欢的那人，是谁？”

　　陆可期有点麻木，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答，“宋浅予，你们上次去我那里见过的。”

　　在他的意料之中，刚才的那段沉默的时间，他突然想到那个女生，又想起自己之前的疑惑，这下倒是迎刃而解了。

　　“所以你不是在合租，你们是在同居，是吗？”

　　萧黛莲抬了抬眼，惊讶，觉得女儿变得陌生，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也害怕说出什么话伤害到她。

　　陆可期毫不犹豫，说：“是。”

　　陆时峰没有生气，又问：“她来了吗？”

　　“在旅馆。”

　　萧黛莲望了望外面的大雨，不由得担心，别扭的说道：“你就让她住旅馆？”

　　陆可期看了看她，眼中似有惊喜，又实话实说道：“不敢带她回来。”

　　“那旅馆环境很差，你叫她过来吧”，陆时峰说。

　　父母对宋浅予的关心让陆可期燃起一点希望，她激动道：“谢谢爸，谢谢妈。”

　　两人没答话，只是神情依然严肃，而萧黛莲更多的是一种伤心。

　　陆可期拿了一把大伞就出门去了，雨滴砸在伞面上，迅速连成珠落下，像是帘子一样，外面早已没有人，只有不那么明亮的路灯作陪，陆可期心里却一点也不害怕。

　　雨太大，下半身还是被淋湿了，陆可期抖了抖水，敲开宋浅予的门。

　　宋浅予一直半躺在床上，没有脱外套，也没有睡，时不时刷一刷手机，只在下起雨后，起身去关了窗户，时间过得尤其地慢，比那雨滴降落的速度不知慢了多少倍，今晚若是等不到陆可期的消息，她是无法入睡的。

　　当敲门声响起，传来陆可期的声音时，她有一瞬间的错愕，以为自己幻听了，再听听，发现真的是她，她立马起来给她开门。

　　她站在门外，湿了半截裤腿，手里握着一把长柄伞，傻乎乎的笑着。

　　宋浅予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抱着，几个小时，她如坐针毡。

　　“你怎么来了？”

　　本来有些冷的，被她的怀抱温暖，陆可期笑起来，“爸爸妈妈说，让你回去住。”

　　宋浅予松开她，惊讶又惊喜道：“他们同意了？”

　　陆可期摇摇头，“不过已经比我想的好很多了，他们愿意听我说，我相信只要让他们多了解一些，一定会接受的。”

　　宋浅予微微笑了，“好，那就好，我们走吧。”

　　雨太大，两人没去开车，依偎着走进大雨中，像是黑夜里，暴雨中孤傲的勇士，可她们走得那样坚定，她们走的那个方向是家的方向。

　　宋浅予站在她身边，陆可期的心便安定下来，稳稳的，不再慌乱地跳动，也不再无措的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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