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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
上京连下两场大雪,银装素裹万籁俱静,酒馆茶肆间谈论得最热闹的,无过于几日后的周王大婚。
坊间传言飞扬,说周王妃昔年曾被断定是灾星转世,庆国公狠心将她送到封州,去年方才归京。
一时之间,绣庄铺子皆忙了起来,坊口茶馆也多了打听王妃旧事的看客。
而此时的国公府书房内,却是一派静谧。
炭炉烧得正旺,红泥小火炉边,一局棋才开了三子,黑白尚未交锋。
崔莞言执白落星位,正欲提子,听见对面传来崔晋叹了口气,郑重道:“为父这几年念着你常觉愧疚。你自幼聪慧,却在封州受了多少苦。如今才回来一年,便又要出嫁……”
她垂眸浅笑,将落子按稳:“父亲言重了,女儿不觉苦。”
崔晋手中黑子转了两圈,仍是未落,瞧着对面眉眼清平的女儿,心底竟有些后悔当初被庄氏蒙蔽,将这样聪慧的女儿送去封州。
如若留在身边教养,定比皇后争气,他何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你到底是有福气的,虽说这福气来得晚了些。”
“女儿有父亲庇护已是福泽。”
崔莞言温顺应道,心下冷笑不已。
崔晋一向言辞软利、算无遗策,而今刻意说这些念旧、愧疚之语,只怕另有所图。
她忽地封杀黑棋去路,语气未变:“父亲该落子了。”
崔晋摩挲着一枚黑子,不急不缓地落下。
“莞言,去了周王府可知该如何行事?”
棋盘上的局势已成僵持,黑白交错杀机沉浮。
“女儿自然明白。要在王府安插暗线,暗中传递消息,父亲若有使唤,女儿必不推托。”
崔晋听罢仍摇头叹息:国公府已不比从前了。”
“为父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你那皇帝表哥……近来事事都与我为难,周王又与他情同手足,朝堂上怎么进谏也无济于事。所以,不如……”
“不如什么?”
崔晋抬眼与她对视,那双历经风浪的老眼深处浮起一抹阴鸷。
他自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瓷瓶置于棋盘中央,恰好挡住了白子的退路。
“这是北朝奇毒无色无味,掺入饮食不出几月周王便会突发心疾而亡。即便仵作验尸,也查不出什么。”
炉火跳动,映得瓷瓶泛起一层诡异的光。
崔莞言没有迟疑太久,抬手便将瓷瓶收入袖中,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父亲放心,女儿明白该怎么做。”
崔晋果然满意,放下棋子,语气和蔼得近乎慈父:“几位子女中,还是你最像我。聪明、沉得住气,也最识大体。只要你入了周王府,崔家在朝堂的局势必不会崩。”
“女儿多谢父亲夸赞,自当不负父亲所托。”
崔莞言恭顺应着,心里却如吞了秽物一般恶心。
-
大婚当日,天未亮,国公府门前便车马如流,锦伞罗帷自街头一路铺至内宅,十里红妆铺地,封了半条长街。
朱漆大门一早便开着,来客络绎不绝,外头摆着八抬大喜彩轿,红幡高扬绣着金鸾丹凤。
南院内,丫鬟婆子站了满屋,正为崔莞言梳妆。
明明是喜日,铜镜中映出的脸却是沉静无波。
她身上那套霞帔红衣,乃太后钦赐,襟边缀满金线,衣摆垂着长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冠冕珠帘层叠,微一低头便碰着眉心,稍一动便耳畔乱响。
镜中人明艳照人,眉眼纤细红唇点绛愈显端庄,可那双眼冷得可怕。
身后嬷嬷喜气洋洋地说:“姑娘今日这凤冠霞帔,京中再无人能比。”
崔莞言淡淡“嗯”了一声,抬手轻轻拨了拨沉重的凤冠。
沉。实在是太沉了。
头上沉,肩上也沉,连呼吸都是沉的。
“时辰已到,姑娘该上轿了。”
盖头落下时,眼前一片昏红。
院外人头攒动,崔晋和崔老太太俱已立于阶下。
崔莞言隔着盖头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能感受到他们笑得多慈祥,声音多温和,姿态又多么端重和悦。
“莞言,”崔晋上前扶住她手臂,语气慈蔼,“嫁过去后,凡事都要与人为善、宽和忍让,莫叫国公府颜面受损。”
“你这么快出嫁,爹爹心里也实在不舍。”
崔老太太也握住她另一只手,哽咽般道:“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如今一转眼便要嫁人了……祖母也盼你福寿康宁、夫婿情深。”
好一番父慈子孝。
崔莞言站在那里,半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她只能将腰躬得更低些,做出哽咽之态,虚虚作声:“……谢父亲、祖母教诲,莞言……定会谨记。”
府内一派隆重,府外更是热闹非凡。
锣鼓喧天号角震耳,迎亲队伍自王府起行,盛况无两。
街巷早已挤满观者,或立于酒楼窗棂、或攀上石兽屋檐,皆为一睹周王的迎亲风采。
人群中惊叹连连,却不敢过于喧哗,只因那前阵开路之人身形挺拔如松,眉眼藏锋,纵是一袭喜服,也压不住他天生的肃煞之气。
国公府门前早已备好接亲的礼仪。几名掌礼的婆子正等着迎亲人马下轿入门。
婆子们探头探脑,远远望见那队声势赫赫的骑阵,一人执缰当先、神色冷肃,竟都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地收了声。
她们原以为周王生得清冷孤傲,多半要架子极大,哪知他并未停顿太久,也未摆出半分王爷的威压,人马一停便径直翻身下马,自红绸间抬步而入。
几位原先还踌躇是否该循礼念些吉话、考验一番的婆子,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礼过后,崔莞言在一片仪仗环绕中登上喜轿。
轿前开道锣声震天,宫织仪仗贯穿长街。
沿途百姓退避三舍,低声惊叹:“头一回见这样的嫁妆阵仗,竟比公主出嫁还大……”
轿中人静坐不语,红盖垂落掩尽眉目。外头万人回首,而她面无波澜,只觉这一场盛极的排场,不过是将她送往另一处囚笼的仪式。
-
王府张灯结彩,自正厅至东厢,金漆宫灯连成一线,照得庭内一片流光溢彩。王亲国戚、朝中重臣尽数赴席,席上珍馐美馔罗列不尽,丝竹声声宾客满堂,觥筹交错间,满府皆是热闹喜气。
王府并无亲眷长辈,拜堂礼略去繁冗,只行三拜便算礼成。
崔莞言曾嫁过一次,那时她欢喜他,礼拜“时眼角眉梢都是笑。如今再拜,只是规矩地一躬一礼,起身时神色平静并无波澜,只觉得,他今日将她的手握得极紧。
喜宴随后开始。
褚元唐素来不苟言笑,朝中官员知其性情冷肃,几位年高的阁老在他面前也不敢高声辩驳。可今日不知是心情大好,还是喜宴氛围太盛,他竟接连饮了几盏,素日紧抿的唇边竟隐隐勾出一点笑意。
虽不言欢,但那点笑意落在眼中,叫人不敢细揣,却又忍不住频频侧目。
有人低声道:“王爷今日……倒像换了一个人。”
另一人答:“怕是洞房花烛夜,喜上眉梢了。”说罢都不敢再笑,只偷偷饮酒掩去话头。
而此时的喜房中静得出奇。
青禾原想着姑娘今早到现在一口饭都未吃,怕她饿得慌,便端了几样点心悄悄进来。
一推门,却愣住了。
桌边女子一袭嫁衣尚未脱下,红盖头已揭去搁在雕花高凳上,面前斟了温酒,纤指执盏正慢慢饮下。
“小姐……不,王妃怎么自己揭了盖头?”
“闷得慌。”
青禾将手里的食盒搁在一旁:“王妃还是先吃点东西垫一垫肚子吧……王爷那边怕是没这么快。”
她方才偷偷去宴席上瞧了一眼,没想到周王平日寡言少语从无喜色,众人皆道此番赐婚不过是受命而为,心中未必乐意。可谁曾料到他会这般打从心底的欢喜。
原来王爷并非无情之人。他既欢喜王妃,日后……定也会待她好。
崔莞言点了点头,顺手取了一块酥松的枣泥糕咬了一口,道:“再去取一床被子来。”
青禾应声去取,想着这两日天冷,是该再添一床被子。
片刻后她便抱着锦被匆匆回来,正要铺到床上,却被崔莞言打断:“不是铺这儿,铺到那张榻上。”
青禾下意识看了眼那只靠窗的美人榻:“……榻上?”
“嗯,总不好让王爷睡地板。”崔莞言朝她一笑。
青禾手里的被子险些掉下来,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您、您是说……今夜让王爷睡榻?”
崔莞言挑了挑眉,没说话。
青禾还是头一回听说新婚夜不共枕的。更何况,还是让堂堂王爷睡榻!
她心里翻江倒海,只觉得今日这桩婚,简直事事都出乎意料。
铺好被子,她小心翼翼开口:“王妃,您真不愿与王爷……同床共枕吗?”
“不愿。”
崔莞言又斟了一杯酒,紧紧捏在指尖。
前世的今日,她等了一夜。
红烛烧尽烛泪蜿蜒,外头仍无人来推门。
她记得那夜自己是怎么坐到天亮的,如今能让他进了门,已算是她“以德报怨”了。
青禾本还想再劝两句,话到嘴边终究咽了下去。
“那奴婢出去守着了。”她说着,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喜房。
屋外起了风,廊下喜灯摇动不止,晃得屋内的人影忽明忽暗,有脚步声在那扇合上的喜房门前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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