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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者(9)
陆小川从没想过,有一天他要想方设法逃离自己生活了20多年的世界。
过去这一天已经够他受的了。
——受穷、挨饿、偷东西、和流浪汉挤在桥洞底下睡觉,过程中还要因为夕瑞安保部的追捕担惊受怕。
他现在和老鼠几乎没分别,明明只是想生存下去,却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事。
更要命的是,这种生活还要持续一周。
陆小川不确定曹洋洋究竟信不信得过,最差的结果是他回头把自己的行踪汇报给夕瑞,但总之,在那场对谈的最后,曹洋洋还是把一千块分毫不差地交到了陆小川手上。
不仅如此,临别时他还推荐了家价格亲民、接受现金还没有监控的澡堂。
澡堂位于城郊的故景村,距离市区四十分钟车程。
曹洋洋说那地方虽然又小又脏又破,但服装店、网吧、廉价旅店应有尽有,正符合陆小川当下隐居于市的需求。
这次谈判从过程到结果都远超陆小川的预期,让他不禁怀疑,是自己想多了。
曹洋洋在夕瑞只是个打工仔,前一天工伤第二天戴着固定器还要来上班,一天到晚被困在不见天日的深坑里头。
换作是陆小川做着这种工作,一定整天幻想着把辞呈甩到老板脸上,绝不会为了这种黑心企业放弃“改变命运”的机会。
但同时,陆小川也摸不清曹洋洋的欲望。
曹洋洋在新世界变成了长着六只手的怪物,他要那么多手做什么?
他在虹电项目组的日常工作是监测裂隙内的数据变化,值班时孤身一人,可能经常要同时操控多台仪器,难道这就是他渴望多出几只手臂的原因?
曹洋洋对科研的热情让陆小川难以理解。
他是个怪人,对话时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这种人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陆小川再三权衡,决定不去曹洋洋推荐的故景村。
那地方听上去就很适合绑票,要是曹洋洋真倒戈了,陆小川就是亲手把自己逼到了绝路。
他在路口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后叫司机往城南开,然后一路趴在窗口观望。
临近城郊时,他叫司机在一家沙县小吃门前停下。
餐馆所在的街区同样破旧,之前多半也是个村子,如今被拆迁改建得不伦不类。
毛胚新楼盖到一半无人问津,几座瓦房歪歪斜斜地挤在一块,门口的大妈正端着水盆闲聊择菜,不上学的孩子绕着圈你追我打。
没有摄像头,没有市中心三六九等的鄙视链,弯曲狭窄的街巷也很适合逃跑藏身,堪称理想的穿越者暂居地。
就像现在,餐馆老板娘冷眼瞥过陆小川左脸上的长疤,神色平淡地跟后厨报了菜名,然后接过陆小川递来的百元纸钞,对着白炽灯核验起来。
这里的人很冷漠,但冷漠总比嫌弃好。
回想起过去这一天因为问路和找钱受过的白眼,陆小川对这家开在村口的苍蝇馆子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好感。
在此之前,他已经有将近三年没吃过沙县了。
就是这种在旧世界因为烂大街叫人不懂得珍惜的苍蝇馆子,等事后想吃却再也吃不到的时候,才尤其抓心饶肝。
陆小川饿到半死,点了一桌子的菜。
这是他返回旧世界后吃到的第一顿正餐,陆小川本以为一口下去自己会爽到飞起,没想炒饭还没咽下,眼泪却先一步流了下来。
隔夜米是炒饭的精髓,奶奶的紫菜虾皮炒饭也是这个味道——头水紫菜、淡晒虾皮和隔夜米饭,三者缺一不可。
在38号避难所的时候,食堂供应米饭的日子就像过节,饭锅每次都会被洗劫一空,隔夜米根本就是妄想,更不用说小渔村特供的紫菜和虾皮了。
除了空气里没有海产品的腥咸味儿,这里其实和他从小生活的红湾岛很像。
咽下那口闲涩的炒饭,陆小川意识到,有些事情,他再也没法逃避了。
那个念头已经在他脑子里徘徊了一整天了。
——回家的念头。
从昨晚得知现在是2023年3月开始,一直到刚刚,他下意识叫司机开往城南,脑子里都像有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靠近红湾岛。
无论他长到多大,身处哪个时空,那里都是他最想念的地方。
-
爷爷病逝在2023年五月,当时陆小川还在住校,暑假回家后,才得知爷爷已经不在了。
他为此和家里人置了很长时间的气,埋怨她们为什么不让他来见爷爷最后一面。
奶奶用满是褶皱的手握住了陆小川的,拍着他的手背,语气温和地说,那都是爷爷的意思。
爷爷说衰老和死亡是每个人都必须要面对的事,“但川儿还小,不该这么年轻就经历这些。”
当时的陆小川不理解这些。
他挣开奶奶的手,哭着踩上单车踏板,离开了小渔村,过后才知道那天奶奶为了追他,在泥地里跌了一跤。
从那天起,奶奶走起路来就一瘸一拐的,脚踝上的伤直到末日降临也没有痊愈。
封城后不久陆小川就和家里失去了联络,但这些年里他一直在想:万一、万一有失控体进入小渔村,而奶奶因为腿脚不好被抓住、被吃掉或是受伤,那这一切,就都是他的过错。
那天任性的离家、连同没能见到爷爷的最后一面一起,成了陆小川人生中最大的遗憾。
穿越前的他不会想到,有一天,当他真的获得弥补遗憾的机会,居然会犹豫不决。
爷爷患的是绝症,年初复检时,癌细胞已扩散至脑部。
和1103大楼的爆炸不同,爷爷的死是无法逆转的。
姑姑说最后的那段日子里,爷爷变得很易怒,时常说胡话、大小便失禁,陆小川不知道如果自己见到那样的爷爷该和他说些什么,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回想起来,当时楼依然决定回家的时候,内心应该也经历过同样的挣扎吧?
正因为他们见过死亡,见过闪着光的瞳孔如何失去神采、心脏如何停止跳动,见过死前从体内流出的黑色排泄物以及逐渐变得发冷、变硬的身体,所以才更深切地明白,那一刻究竟有多无力,多绝望。
17岁的陆小川无法面对这些,但现在他已经26岁了。
他经历过朋友的死亡,自己也在生死线上走过一回,到头来,却依然没勇气面对。
如果能重来,陆小川想,他一定不会在那天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会留下来,尽可能多地陪陪奶奶,陪她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像个男子汉一样撑起那个家。
很少有人在做了错事之后能获得重来一次的机会。
陆小川穿过来后时常会想:要是他可以代替这个时空的自己,将那些天重新过一遍就好了。
可如果他见到奶奶,又该如何解释脸上的疤?
而且这样做,对于这个时空的陆小川而言,会不会不太公平?
今天他对曹洋洋说了很多谎话,但有一句,他自己却深以为然。
「穿越者必须尽可能少地影响历史进程,只干涉其中一些毁灭性的事件。」
他不属于这个时空,不该冒险逗留太久。
“当啷——”
陆小川闻声抬起头,发觉手边多了只餐盘,盘子里油滋滋的扁肉正冒着热气。
“免费送你的。”
波浪卷的老板娘单手掐腰站在桌边,语重心长道:“小伙子这么年轻,有什么想不开的?别唉声叹气的了!快吃吧,吃饱了才有体力做事!”
陆小川鼻子一酸,两颗豆大的泪珠跌进饭碗。
他突然意识到,比起那个人人自危的废土世界,这个世界简直美好太多了。
在38号避难所的那两年,他不计回报地为居民们做了那么多贡献,搬走时却还是被抢光家当,险些净身出户。
到了墙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冰冷,有时候同情对方就意味着将自身置于险境。
尤其是黎明会进攻那天。
为了帮幸存者军团创造微乎其微的优势,数百条鲜活的生命被迫成为诱饵,而在他们冲上前线送死的同时,17号避难所却成了外界名流观光打卡的游乐场。
幸存者被困在一只又一只由高墙垒就的牢笼之中,视虚构的灯塔与口号为希望。
他们以生命为代价去收复那些被污染的土壤,但在隔离区外的人看来,他们却与马戏团内的怪物没有区别,像一群被豢养在玻璃罩子里的原始人,供游客观赏取乐。
陆小川一度认为自己足够强大,认为自己足够承受废土世界带来的摧残,但现在看来,在那里遭遇的种种,还是实实在在地改变了他。
弱肉强食在任何时代都将持续存在,只不过在废土世界,由于政府与秩序的缺席,人性的阴暗面被求生的欲望放大到了极致。
但现在,他回到了文明的世界。
这里有钢铁一般的秩序,人们会在温饱自足的前提下为他人撑伞。
就像流浪汉和餐馆老板娘做得那样。
从昨晚到现在,陆小川无数次想过放弃,但餐馆老板娘给了他重新上路的勇气。
他意识到,哪怕是来自陌生人一丁点的善意,都足够成为他守护这个世界的理由,更不用说小渔村的奶奶、和被末日夺走的那些生命了。
他突然想起楼依然说过的话。
她说:“陆小川,咱们是不会死的。”
陆小川想起了半小时前曹洋洋看向他的眼神,那是种刻骨铭心的震撼,像见证了某种奇迹。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奇迹,他不会死,所以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地球上有80亿人,但只有他一个拥有这样的机会。
——逆转未来的机会。
陆小川把眼角的泪擦干,抬头向老板娘打听附近哪儿能租到电瓶车。
老板娘一愣:“租车?我们这种小地方......”
她支吾片刻,抬手指向店门外的那台破摩托。
“那是孩儿他爸的,打从他进城就没人开了,不嫌脏的话就拿去用吧!”
陆小川看着那台老旧国产春风傻乐起来,忍不住搓了搓手。
“多谢!”
大爷说得果然没错。
答案,都在过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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