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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圜
就在这一刹,她忽然间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火光摇曳的光影下,昭鹊垂在身侧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似乎轻微地动弹了一下。
清溪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眼睛死死盯住那只手。
过了几息,那手指又动了一下,这次动作更明显了些,连带着整个手掌都微微蜷缩。
“昭……昭鹊?”清溪喜出望外,她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些,“你、你能听见我声音吗?”
手指一点微动逐渐牵引起全身知觉,沉重的疲惫与钝痛如潮水般阵阵袭来。昭鹊费力地掀开眼皮,视野里率先出现跃动着的篝火,而后才依稀从昏黄的光晕里辨出清溪的面庞。
“……无碍。”他嗓音嘶哑得厉害,已全然辨不出原本的音色,“不必忧心……辛苦你守着。”
清溪也不知怎得,听了他这么一句,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着急慌忙地用袖子抹了把脸,声音还带着哽咽:“你、你醒了便好……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你遭这些罪,哪一桩是你情愿的?你身上担着那样的干系,为的都是……”
她说着,昭鹊试图撑坐起来,那动作迟缓而吃力,手臂甚至在微微发颤,连忙伸手虚扶了一下,又不敢真的用力,只急急道,“你别急着动!你、你都不知道你早上的样子有多吓人!”
昭鹊实际身上也没什么力气,便顺着她的话没再动了,只道:“……你怎么了?”
清溪怔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刚刚那一瞬没藏住的抽泣声被他听了去,鼻尖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没,只不过方才忽然想起阿爸阿妈,还有族人们,也不知他们如今怎么样了,族里现在也不知是什么光景……”
“我阿爸他是族长,我是他最小的女儿,以前族里无论出什么事都轮不着要我做什么,天塌下来也有他们顶着。这回若不是阿姐指名传信与我,我怕是不知道枯化这回事。阿爸他,他也是拗不过我,才勉强同意让我跟着你们出来的……”
她言及后来,愈发情难自抑。仿佛积郁日久的惶惧忧思,兼以对远方至亲的牵念,此刻终得宣泄之途,言语间纷乱无章,“这一路,若非亲眼所见那些断流的河床,还有你们告诉我的……我大约一辈子都会活在族人和家人的羽翼之下,无知无觉地享受着一切……”
昭鹊靠着身后的树干,闭了闭眼。脑海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在反复搅动,四全身上下都沉甸甸使不上半分力气,喉咙干得发痛。
清溪的哭泣和倾诉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传来,字句听得清,情绪也感受得到,可他自己的思绪还像一锅煮沸的浆糊一样混乱不堪。
他心里明白,清溪此刻要的并非虚浮慰藉之语,而是实打实能托住心神的支撑之力。可他自身尚且难以凝神聚气,更遑论斟酌言辞,温言安抚了。
外界枯败之象日渐加急,如今的状况已是时不我待的紧迫。偏他此刻虚弱无力,连自身躯体都难以掌控,这般窘境只教一股强烈的烦躁与自厌之情从心底翻涌而上。
连己身都难周全,又何谈扛起那所谓的使命?
左右为难之际,他还是决定和清溪说些什么,岂料话为出口,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嗓音,骤然间自身后不远处响了起来。
“你又哭什么呢?我们这也没走多久啊?”
闻声二人俱是一怔。循声望去,只见乌罗儿揣着一把干柴,正从昏暗的林间走出来。火光跳跃着,映亮他沾了些草屑的衣角和略显疲惫的眼睛。
清溪猛地回过神,慌忙背过身去,用力擦掉脸上的泪水,再转回来时,虽眼圈依旧红着,却强自镇定下来,带着一丝被撞破的羞恼,呛声道:“谁哭了!是火星子溅到眼睛里了!”
乌罗儿挑了挑眉,没继续戳穿她,目光转向靠坐在那里的昭鹊。
面色苍白如纸,但瞧着眼神已然恢复清明。乌罗儿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总算是舍得醒了?再不醒,你家那位怕是要心疼死了。”
“他人呢?”
“后边,应该也快回来了。”乌罗儿应着,一边将怀里的干柴扔到火堆旁,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几点火星子溅起,旋即又熄灭在夜色里。
……
残阳如血,苍狩族领地边缘的临时聚居区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炊烟与尘嚣之中。
原本开阔的演武场和部分外围林地,如今密密麻麻挤满了简陋的窝棚和草草搭起的兽皮帐篷。人声、牲畜的嘶鸣、孩童的啼哭混杂在一起,汇成了持续不断的嗡鸣。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与牲畜粪便混在一起,蒸腾出一股臭气,直冲鼻腔。过去青绿的草皮早已被无数双脚践踏成泥泞的土褐色,靠近聚居区边缘的树木,叶子也失了往日油亮的光泽,蒙着一层灰黄。
阿旦暮站在议事大帐外的高台上,俯瞰着领地里一片混乱的景象。他眉头紧锁,额间的纹路比数月前深了许多。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又吵起来了?”他头也不回,声音沙哑地问身后的侍卫。
“是……有一个小族的族人为了领水的次序,和后来迁入的沼栖族人动了手,还波及了几个我们本族的妇人。”侍卫低声禀报,语气透着疲惫,“已经弹压下去了,但……两边都伤了几个人。”
“当时我们的人发现后立即去拦了,也差点被卷进去……,那些散民不识好歹,趁乱喊我们苍狩族既然收了人,就该管到底,如今就只是做做样子给人看,实际是等着看他们饿死……”
阿旦暮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说不清是暴怒还是无力的情绪瞬间冲上头顶,叫他一瞬间眼前微微发黑。
大帐内,争吵声穿透厚厚的毡壁,清晰地传了出来。
“……当初就不该听萨满的!什么怜悯,什么大族担当!看看现在,粮食还够吃几天?水源呢?我们自己的井水位都在降!族人的孩子都在喊饿!还要分给这些无底洞吗?”一个粗嘎的嗓音激动地吼道,是掌管族内仓储的长老木犀。
“木犀长老此言差矣。”萨满长老相比之下显得冷静许多,“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惨死在领地之外?枯化蔓延的速度你我不是不知,今日不收容他们,明日我苍狩族孤立无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完卵?你他娘的!我瞧我们现在就要变成那个破巢了!”木犀猛地一拍案几,杯盏震得哐当作响,“涌入的人越来越多,良莠不齐,偷窃斗殴时有发生!我们自己族人的份额都被一再压缩,再这样下去,不用等枯化吞没我们,内部就要先乱起来!”
“乱了也是人心先乱!”萨满长老声音拔高,“天灾当前,不思同心,反倒计较起一口吃食的得失?你我都清楚,若不能找到解决之道,苍狩族变成下一个他们,也不过是早晚之事!届时,你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先祖?”
“哼。”另一位偏向木犀的长老阴恻恻地插话,“老神棍。那你倒是说说啊,既云那半吊子废柴一去无踪,谁知道在路上是死是活!把命寄托在这样的人身上,却要拖着全族人在此坐吃山空,这就是你的解决之道?”
“贪生怕死之辈!”萨满长老怒斥,“若非尔等只知固守眼前寸利,当初又怎会对既云他们的探查诸多阻挠?如今灾难临头,倒想起推卸责任了!”
“你!……”
帐内的争吵愈发激烈,夹杂着拍案和呵斥之声。阿旦暮闭上眼,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些声音,他近日听得太多,几乎已成常态,哪怕站在外头,也逃不掉。
他转身,沉默地走入帐中。争吵声在他进来的瞬间低了下去,但各位长老脸上激动的红潮和眼中的不满却并未消退。
“吵够了?”阿旦暮的声音不高,却能让帐内暂时安静下来。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堆积着羊皮卷的案几上,那上面记录着日益减少的存粮和不断增加的求助部落名单。
“从明日起,粮食,按最低份额再减一成。水源,派侍从把守,优先保证我族战士和工匠。”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告诉外面那些人,想留下,就得干活,别再添乱。修筑工事,加固水井,清理被枯化侵蚀的土地……”
“若是不从,那便、全杀了吧。”
他没有看萨满长老瞬间苍白的脸,也没有理会木犀长老眼中一闪而过的得色。他只觉心底生出深深的疲惫,从骨缝里渗出来。
走出大帐,夜色已然降临。
冷风卷着地面的沙尘,吹得人睁不开眼,远处聚居区的点点火光摇曳不定。
他抬头望向东南方向,那是归川源头树林的所在,一片被迷雾和传说笼罩的区域。
重阑从风骑带回了既云的消息,说是已循着萨满的意思,去了那久远传闻里的源头树林。
可如今已过去一月有余,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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