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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0 章
成婚时的喜字还贴在墙上,陆定远念叨了很多次,他们应该去并州城里拍一张结婚照挂在墙上。只是沈初霁一直没有时间,她想尽快联络到所有人。
她看着空空荡荡的墙壁,觉得那喜字孤零零的,除了它,好像再没有什么能留给陆定远做回忆的了。
陆定远在厨房把大嫂包的粽子拆开,放在碗里,又在上面撒了些白糖才端进来。红枣在黄色的小米里只露出一角,这是并川省的特色黄米粽。除了包粽子,黄澄澄的小米经常是早餐饭桌上的一碗稀饭,配上咸菜或者土豆丝,什么山珍海味都不换。
她拿起小勺先喂了陆定远一口,“甜吗?”
“甜。”
“那红枣归我了。”
他看见那双眼睛月牙一样弯起,笑得比口中的蜜枣还甜。
她说归说,却还是把已经蒸的软糯的红枣分成两半,去了核,挖一半递在他嘴边。
他轻轻推回她嘴边,“厨房里还有很多。”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这一整个都是我的。”她吃下那半颗枣,甜蜜在舌尖化开,却忽然滞住了。一种冰凉的预感沿着脊椎爬上来,“明天就吃不到了。”
是今生再也吃不到了,她没告诉他,她这一去,是死局。
陆定远去书桌的抽屉拿出一本账册交给沈初霁。
她认得那账册,“这不是碧月交给你的那一本吗?”
“是高志成托她送来的,这是春望计划的半份名单,到了上海,你去买一本绣像本的《金瓶梅》,就可以译出来。”
“你和高志成一直有联系,那你为什么不让他来,一定要我花半年多时间去联络八十九军?他会比我快很多。”
“因为当时训练那些女学生只需要三个月,他只有三个月时间做成一个备份,只有联络方式,没有撤离路线。春望计划残存的交通站根本不够让一万多人安全撤离,只有你们才能做到。”
“那这半份名单里是哪些人?交出去该怎么安排他们撤离?”
“不用撤离,这只是一份全国青楼和妓女名录。娼妓业对国民政府来说是重要的财政来源,大量美军即将入驻,南京更需要这些妓女慰劳他们。仅沪宁两地,就有上百人在这一份名单里,保密局敢抓人,就是自掘坟墓。”
“如果保密局不大肆公开抓捕,而是选几个人秘密逮捕呢?”
“她们不会泄密更不会有事的,因为她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从未给她们布置过任何任务。她们只负责被动地听和记忆所有的谈话,然后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的房间里复述,伪装成妓院的茶壶会藏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记录,筛选和分析。只要愿意接受这样的条件,她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提出赎身,兰姨会给她们一笔赎身和安家的钱,安排她们离开。我承诺过她们,娼妓业取消的那一天,我会公开所有的名单,和每一个人提供过的情报,她们就不再是下九流的妓女,而是为抗日做过贡献的英雄。”
“姐姐不择手段地赚钱,就是为了这个?”
“是。”
“那妓院里的这些茶壶呢?他们不在这个名单里吧?”
“只有一条线还没有撤离,”他喉结微动,“是任远在上海的一个中继站,如果保密局有比你还厉害的人,他们甚至可以顺着这条线挖到任远,破坏蒲阴整个情报网。”
沈初霁放下勺子,瓷碗轻响,“你还是坚持你的想法?一条线就是十几条人命,我们这几天因为这个问题已经吵过很多次了,我不想我们最后一晚上还要因为这个问题吵架。”
“如果你不要,那你就跟我一起走,”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丹城山这么大,甩掉那些特务,走出这座山有很多条路。上级也说过了你并不是非去不可。”
她手指一颤,“什么上级?”就算是这样微小的破绽,也瞒不过沈初霁,她马上反应过来,“你要起义,绕过我,接触过谁?”
他别开脸,知道自己失言了。
死寂在空气中蔓延。沈初霁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一个荒诞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破冰的锥,狠狠凿开她的思绪。“黄芪说过,玉屏风小组还差一位同志没有归位,”她声音轻得像雪落,“白术......是你?”
还是沉默。
“你是什么时候......”她眼眶倏地红了,“争取你的任务我做了十几年,我一直在等着我们同志相称的那一天,结果这个任务已经完成我却不知道。”
“你要回去,就需要足够的筹码,戴笠已经死了,保密局里知道你的存在的人并不多,能相信你的人更少,只有立功,你才能回去。”
陆定远终于转回脸,眼底布满红丝,那里面翻腾着同样剧烈的痛苦,但他只能压下去,“这是华东局城工部并州城工运组的总负责人同意的。”
她挣开他的手,“我回去就是为了少死一个人。可现在你告诉我,我的上级指示你,为了我一个人,不惜赔上十几条人命,你要我怎么相信?”
“你回去确实并非完全必要,但是上级同意你回去,也是因为上海现在人手紧张,而且你长期隶属南方局,也有在上海潜伏的经验,重新回到保密局,可以缓解上海同志的压力,获得更多的情报,”他看着她,目光深不见底,“这就不是少死一个人了。”
“我会自己想办法的,什么办法都可以,就是不要让我害死这十几个人,我害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她声音哑了,眼泪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
直到抗战结束,她与陆定远重新回到上海,她才明白自己当年的私心害死了多少人。她帮助陆定远在中条山战后重建陆家军,六千青帮子弟奉了四太太的命奔赴而来。
陆家军有了番号,八十九军的旗立了起来,四太太的堂口和地盘在上海却在帮派斗争和日寇的推波助澜下被一点点蚕食。到战争结束,上万子弟已经剩不下多少了,他们是替陆家军活下来的这一万八千多人死的。
她坚持回到上海,就是不想因为自己活下来,而替自己去死。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擦过她的眼角,褪去了所有冷静的伪装,只剩下疲惫与近乎祈求的保证,“这条线从下游溯源到上游是需要时间的,撤离路线高志成已经安排好了,只要动作够快,不会牺牲太多人。”
夜风吹动窗纸,喜字的一角簌簌地响。碗里的粽子渐渐凉了,糖粒凝在米上,像细碎的霜。
***
第二天的那个下午,陆定远从墓地回来,院子里就已经没有等着他回来吃饭的家人了。
成婚好像还在昨天。他和沈初霁在这个院子里一起宴请邻居,给哥哥敬茶。他总是想着,要在墓园里选一个最好的位置留给他们的父亲,但直到哥哥们都走了,他也没能把父亲的骨灰放进墓穴,让他们拜别了父亲再走。
他又回到他与沈初霁的婚房,院子干净得像他们第一天住进来一样。二哥从果园移栽来的梨树好像没怎么长高,但比起熬梨膏,她更期待春天的满树梨花,整个院子都飘着淡淡的清香。
推门进去,什么都没少,她就像是出门和邻居闲聊了一样,在炕桌上给他留了一个黄米粽,勺子倒扣在碗沿,白糖在另一只碗里。
可他知道,她要很久都不回来了。
他坐在炕沿很久,没动那粽子,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空荡荡的家。他从没像今天这样觉得这间屋子有这么大。
孤独潮水一样涌上来,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小时候,他觉得督军府的房子房子太大,就会跑到得月楼。那里的房间有数不清的帐子,有浓郁的香味,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他会蜷缩在妓女的怀里,在她柔声软语的民间小调里忘记孤单,昏昏欲睡。
他仰面躺下,痴痴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就在那上面,沈初霁在阁楼里发了一个多月的电报。
他突然想起她脚上的冻疮。冻疮这东西,只要患上一次,第二年冬天就会有第二次。可是昨天,他只顾着吵架,忘了提醒她到了冬天,晚上要用热水泡脚。
炕桌下放着一本《楚辞》,昨天晚饭间闹了笑话,沈初霁在离开时朝侄媳妇借来这一本,说是要好好给他补补课。
她想先教《山鬼》,他却想学《少司命》。被窝里,他揽着她,还要捧起书,她便彻底被他圈在臂弯里了。
“这句,‘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是什么意思?”
“满屋子里都是美人,我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你。”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这个呢?”
“我来时无语出门也不告辞,驾起旋风树起云霞的旗帜,说的是少司命的作为神灵,来去无踪,气质脱俗。”
“那这少司命还真是跟你很像,来的时候不声不响,走的时候也什么都不留下。”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这句是说......”
陆定远小孩子脾气突然上来了,揭过这一页,开始找别的诗句。
“你呀,不怕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小孩子心性,一点耐心没有。”沈初霁嗔怪他。
其实他并不是完全不懂,这是想找些情话来说与她听,因为明天他们就真的是“生别离”了。
可他找错了书,《九歌》本是祭神的乐歌,屈原也不是写男女情爱的诗人,他翻遍全书,找不到想要的句子,便随手扔在炕桌下,“不好看,睡觉。”
沈初霁笑着,往他怀中的深处钻,贴在他的心口,感受到他身上的炽热,竟忍不住吻了上去,抬头时,已经是一双含着泪,亮晶晶又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了。
他不懂她的眼睛里为何那么多悲伤,只觉得她像一只受惊的小猫。
明天她就要离开,他本不想做些什么,只想好好地亮着灯,看看她,也为她明日赶路省些体力。可被她那样紧的抱着、盯着,终究没能克制住。
油灯晃着,他扶着她的后脑,手指在她的发间,摩挲,游移。她听了他的,头发长了,不再剪短,白日里,他为她编起来,然后再拢成发髻,或者是在侧边编出花边一样的辫子,再用簪子把所有的头发盘起,比直接盘成的圆髻要好看许多。到了晚上便是一条麻花辫垂在脑后。
他记得那晚她很不一样,什么都不说,只是往他身体里钻,一刻也不想离开,时缓时急的呼吸,似叹息,又似呜咽,一直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睡下去。
早上醒来,也不愿起床,趴在他身上盯着他看,等着他醒,痴迷得连眼睛都舍不得多眨几下。等得不耐烦了,就用指尖轻轻地拨弄他的睫毛。见他要睁眼,赶忙躺回去装睡。
见他醒了却没动静,又睁开一只眼睛去偷看。第二次被他抓了个正着,便不再藏着,翻到他身上去啄他的唇。
直到小妹趴在自家的围墙上喊他们吃饭,才懒洋洋地起床梳洗。
白天觉得她粘人地招人烦,现在到了晚上又想她粘着自己不要走。
两行清泪就这么顺着脸颊滚下来。他下意识地侧身想去抱她,转过身才想起她已经走了。
炕上的箱笼上仍然贴着喜字,他一直舍不得撕下来,如今却觉得它刺眼,像一摊血。
他不再去看它,垂眸,看到了炕席上一缕头发,沈初霁的头发。
原来她并非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猛然坐起身,痴笑着将那一缕头发用两只手捋直,映在灯下看,混着涕泪笑。看了好一会,他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样,去箱笼上翻那些叠放被褥、枕头,不敢一下子展平,而是小心翼翼地铺在炕上,生怕扇起一阵风,把上面的头发扇跑了。
找完一个就重新叠起,放在一边,铺开另一个,一寸一寸地在上面搜寻。除了被褥和枕头,他又翻出衣柜和箱笼里叠着的衣服,寻找上面残留的她的头发。
一整个晚上,他提着煤油灯,从被褥枕头到衣服毛巾,就连地上、阁楼还有她的梳妆台上、妆奁盒子里,都不放过。
村子里的奶奶给自己的小孙子找头发里的虱子都没他那么仔细。
那时,他真的希望她是一个并不怎么爱干净的人,这样他就能找到更多的头发。
破晓时分,他终于把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找了一遍,回到炕桌边,拨亮油灯,一根一根地数着。
十根,她给他留下了十根头发。
他从针线篮子里找出一根红绳,将头发对折又对折,这样能显得粗一点,然后用红绳系住,装进她用过的荷包里,才心满意足地重新仰面倒在炕上,把那绣着红山茶的荷包放在自己的胸前,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晨光慢慢爬上窗棂,落在他的眼睫上时,他已经闭上眼睡去。
***
可当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他还是要和往常一样背着他的工具箱去墓园。不能有一丝悲伤,不能有一丝异常。
罗翰宸在三天后一个人骑着马去墓园找他。
那是罗翰宸第一次看到他这半年到底在做什么。
从踏进墓园石牌坊的那一刻起,就进入了死人的世界。灰扑扑的石碑一排排,一列列,依山而建,越来越高,铺天盖地似的,要倒下来。
赵晋、李绍禹、周维汉、张承宗、赵立诚、孙继先......
这些名字,罗翰宸有些熟悉,有些有点印象,那也是他的部下,他们好像一个个都站到了他的面前,带着硝烟、血污,朝他敬礼。
一排排走过去,没印象、不认识的越来越多,并川省的士兵中夹杂了许多外地人,有中原的、东北的、西北的,还有江浙的、西南的,都是中条山之后才加入陆家军的。那时陆家军有了番号,却没了罗翰宸。
他原本是满腔怒气来质问陆定远的,却在这数百座青石碑面前只剩下愧疚。他突然也好想自己的部下,好想在陆家军的时候。虽然只是一个师长,但仗打的痛快,令行禁止,各司其职,协同配合。他从来不需要为鞋垫袜子、军装褥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操心,也不需要冠冕堂皇地说些漂亮话去动员忽悠,更不需要绞尽脑汁地去猜测、去迎合、去等待坐在指挥部吞云吐雾的上峰,有陆定远在,他只做军人该做的事——打仗。
走了不知道多久,罗翰宸才在一座石碑前看到了陆定远。
他陌生地让罗翰宸怀疑自己的眼睛,身上白色的对襟短褂已经泛黄,黑色裤子极不合身,裤管很宽,风一吹,可以看到整条腿的轮廓,瘦的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唯一称得上不错的是他脚上那双布鞋,虽然料子是寻常的土布,但做的很精细。
阳光下,他左手将钢錾稳稳抵在石面右上角,錾子与石头呈一个锐角,这是起笔的力道。
锤落。
溅起盐粒一样的石屑,落在他早已被石粉染白的裤腿上。他会偶尔停下,用拇指指腹去感受刻痕的深度与边缘的粗砺,吹去堆积在笔画里的石屑,然后接着刻下一笔。
“你拒绝国防部作战厅参谋的职位,就是为了给这些死人刻碑?”他罗翰宸观察了他很久才开口。
“我没有拒绝,我只是没有回复,这些也不是死人,是我的弟兄,也是你的。”他像是等了罗翰宸很久了一样,没有任何的情绪。
“你这是故意拖延任命,要是在战时,是可以判处死刑的。”
“国防部可以对我的退伍申请置之不理,我为什么不可以搁置他的任命书?你先让委员长处理了我的退伍申请再来找我吧。”
他手上的动作一刻没停。
“那我明确地告诉你,国防部已经明确拒绝了你的退伍申请和你辞去一切职务的辞呈,今天上午委员长亲自签的‘不允’,你也不用去作战厅任职了,到了南京直接去督查室报道。”
“明里暗里的这些特务监视还不够吗?是保密局的毛局长准备滥用私刑了,还是委员长失去耐心了?”
“是沈初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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