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他与她的结束
“我、我去找大夫!”
温谨大脑一片空白,来不及多想,转身就要出门。
“阿谨姐姐。”
阿娅手一挥,鞭子缠住了温谨的脚踝,只是力道软绵,轻轻松松就能挣脱。
“我吃了续命的蛊,蛊会一点一点吃掉五脏六腑,药石无医的。”
温谨僵在原地,转身翻箱倒柜,总算找到几瓶有用的药粉。她拿起倒扣的茶杯,将其中一瓶粉末倒进去,却因为手抖,撒了好些在桌上。
她心慌的厉害,不得不咬紧舌尖,剧痛让她很快镇定下来。她跪在地上,扶起阿娅:“这上面写着麻沸散,我想着应、应该是内服的。听说吃了它,什么痛都感受不到的。”
“真的吗?”
“真的。”温谨声音低哑,小心翼翼地将水喂给她。
阿娅嘴唇裂了好几道口子,像是几天没喝过水了,猛地喝急了几口,发出剧烈的咳嗽来,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用力推开她,偏过头。
一团带着血污的碎肉被咳到地上。
“不要看!脏!”阿娅抬起手,想要蒙住温谨的眼睛。
可该看不该看的,她都已经看到了。
温谨吸了吸鼻子,顺从地低下头颅:“好,我不看。”
阿娅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想要转移温谨的注意力:“阿谨姐姐给的药真管用,好像……真的没有那么痛了。”
温谨不语,只是一味咬紧了舌尖,逼退了泪意才道:“我给阿娅换套衣服,咱们去见谢岑姐他们。”
“来不及了,最多一刻钟……我、我肯定见不到他们的。我炼的蛊,最准了。”阿娅的手搭在她的手上,笑容虚浮,“况且,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不想让他们再伤心了。”
“而且,这么重要的时候,我不想把时间再浪费在赶路上了。”
她顿了顿,突然道,“阿谨姐姐,你知道吗?阿娅其实从小就是个坏孩子哦。圣女的名号是我用拳头抢来的,当初大祭司要选人下山的时候,是我把其他的小伙伴都药翻了,大祭司没有办法,只能捏着鼻子让我顶上。”
“所以,阿娅要现在告诉姐姐一件事,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一直默默看着这一幕的陆应淮突然意识到不好,他三两步赶到温谨身边,伸手想要捂住她的耳朵,然而两只手却穿过她的身体……
而阿娅不等温谨开口,就自顾自说了起来,从陆应淮跟着她到了月亮山山脚,屠灭全族,再到她重伤出逃,还是被他发现,她就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于是口含续命蛊,如果真的死了,那蛊便会生效,啃噬内脏化为精血,为她续上两月寿命。
可人算不如天算。
那蛊为了修补她破碎的心脏,足足用了半月。她赶路又将剩下的时间挥霍殆尽,到最后,也堪堪只能赶到温谨的住处。
温谨动作僵硬,手脚发麻。
阿娅说完,已经精疲力尽极了,她仰头看着温谨,最终道:“阿谨姐姐,对不起。进城后我其实已经听说你要成亲的消息了。我知道阿依和谢岭肯定不会告诉你真相的,我也想过要不要来找你,可是……可是我好恨啊!”
“我恨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我恨他非要往我心口插上一枪,让我见不到他们最后一面。凭什么……他就能得到幸福呢?”
阿娅眼里满是痛苦:“对不起啊,阿谨姐姐,我做不到他们那么善良。因为,一直以来,我就是个……坏孩子啊!”
温谨摇摇头,哭得泣不成声:“阿娅才不是坏孩子。你能告诉我,我特别特别开心。”
“阿谨……真的开心吗?”
温谨连连点头。
“可是,阿谨为什么在哭呢?”
“因为,因为阿娅……”
阿娅突然恍然大悟,安慰道:“别难过呀!”
她动了动手指,想要替她擦擦眼泪,然而手还没触到脸庞,就骤然无力落下。
温谨抓住那软绵的手腕,微微用力的同时低垂下头,用那伤痕累累的指节轻轻拭去眼泪。
“怎么可能,会不难过啊!”
她手握的极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些逝去的东西。
……
陆应淮看她就这么枯坐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李十一过来敲门。
“小姐,该梳洗打扮了,今日可是您的大喜之日,咱们该早些准备才是。”
她一连叫了好几声,却无人回应。她心下一紧,脚微微用力,踹开了门,匆匆走过拐角,就见温谨魂不守舍地坐在地上,腿上还躺着一个孩子。
两人交织在一起的衣服血迹斑斑,地上还有几团暗红干涸的血肉。
“小、小姐……”李十一没碰到过这种突发情况,她目光扫过温谨的身体,见她没有受伤的迹象,“这里我来处理。您先去洗个澡。”
温谨见她要夺人,空洞的眼睛这才有了焦距,她将人抱的死紧。
“我……”她才刚出声,嗓子就干得厉害,像刀片在锯喉咙一样,“我要给阿娅换身衣服。”
她怎么也不肯松手,一脸敌意地看着自己,眼睛充满血丝。
李十一无法,只得趁她不注意,一个手刀劈昏了她。她看着倒在地上的一大一小,犯了难。
今日是少爷的大喜之日,却出了这么个事。
作为一个合格的暗卫,她本应该通知少爷的……
温谨是在蒸腾的热气中醒来的,她睁开眼睛,就见李十一正躬着身子给她细致地梳洗头发。
“阿——”
“我已经将那孩子的尸身收殓好了,暂时放在我房中,没人知道。小姐,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你和少爷……”
“十一,我很累了,”温谨倦怠道,“你出去吧。”
李十一忧心忡忡,被温谨态度强硬地请离了。
她坐在浴桶里,半张脸陷在水里,水气缭绕,将那清淡的眉眼晕得更淡,加之惨白着脸,墨发四散在水面之上,瞧着就像个没有精气的女鬼,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了。
“阿娅死了……”
“难道……真的只有死亡,才是不可改变的节点吗?”
她沉入水底,再次破开水面时,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
陆应淮看着她坐在镜台前,任由人开面敷粉,妆点精致,直到盖上红盖头,他再也看不清她的神色。
他也看到她袖中藏了一把匕首,不知道何时会派上用场。
直至黄昏,陆应淮骑着红缨骏马,身后跟着一长串锣鼓喧天的迎亲大队。他翻身下马,急急奔向府邸大门,塞完好些红包才进得了门,因温谨父母双亲俱不在,他便省了那些步骤,将那些庄重的誓言全都说与房内的她听。
他听到她低低的“嗯”了一声,语调较平常有些沉闷,但他整个人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竟忽略了这点违和。
喜婆牵着她上了轿,温谨坐在摇晃的车里,握紧了手里的刀,理智已经摇摇欲坠,满脑子只剩下替阿娅报仇,和燕子同归于尽,师父他们就可以活下来的扭曲念头。
花轿绕行一圈,最终停在了陆府门外。陆应淮走到轿前,掀开绘着重重吉祥图案的轿帘,伸手。
轿内的温谨也跟着伸出手,将他往轿内一拉,陆应淮疑惑她的主动,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绽开,就凝住了。
他低头一看,左胸的位置没入半寸小刀,他盯着它看了良久,末了,轻声问道:“为什么?”
温谨手抖的厉害,眼泪也大颗大颗落下,她颤巍巍松开手,跌入座位当中。
“对不起,”她绝望道,“我必须要阻止这一切。只有……只有杀了你,他们才能活下去。我这条命是他们救的,我不能让你再去杀他们了。”
“又是他们?”陆应淮表情阴沉,“你将他们放在心上,那我到底算什么呢?”
“那你这样又算什么呢?”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表情悲哀又难过,“你说你喜欢我,可你还是杀了阿娅,她是我的家人啊!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南陵已经灭国了,他们根本就不会对北凉造成任何威胁。你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不行吗?她才……十岁。”
“就算你再怎么喜欢我,如果有一天你要杀谢岑和谢岭,也还是会毫不迟疑的对不对?”
她的眼睛在逼问,陆应淮不得不道:“……是。他们在你心里占了太多分量,尤其是谢岭,不知死活。”
“……”温谨无话可说。
“燕子,你知道吗,我其实特别特别讨厌这个时代,因为皇权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掌握特权的人就可以无情践踏人的性命。我讨厌暴力,不喜欢杀人,”她说到这里释然道,“不过无所谓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众人见两人僵在原地,不敢擅入,只旁敲侧击地吹拉弹唱,力求这位忘形的新郎官不要误了吉时。
陆应淮嗬了嗬,手撑着轿门,不再去想到底是哪里泄露的消息:“所以呢?因为我杀了她,骗了你,甚至因为还没有发生的事,你就要置我于死地?阿谨,你到底有没有心啊!我对你如何,你看不出来吗?”
温谨摇摇头:“那还没有发生的事,是注定要发生的。你放心,我……早就做好一命偿一命的觉悟了。”
她嘴角沁出一丝血,“我应该不太敢捅自己一刀了,不过慢性毒药还是可以承受得住的。”
“如果还有来世,我一定不要再喜欢你了。”她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陆应淮不顾胸上插着的匕首,将人搂抱出来,冲进府邸大喊大夫。
那二十四个时辰里,处于离魂状态的陆应淮看到了许多事,喜帐换成白幡,国师大闹灵堂,一对姐弟造反,而一位青年……痛失所爱。
他杀了谢岑谢岭,正如阿谨最后对他说的那般,一切都是注定发生的了。
梦已经走到了尾声,陆应淮摸摸心口,只觉得自己似乎也被刺中一样,钝痛异常。
他闭上眼,等待自己清醒过来。
然马蹄踏踏,他的身子随之颠簸,他抬起眼,就看到一道如小鹿般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四周,触碰到他的视线,吓得赶紧将帘子放下,不过须臾,却又悄摸着掀起一个小角,偷偷看他。
他只觉得好笑,但却记住了那双澄澈的杏眼。而后他们猝不及防,在平山道遇伏,他偶然发现她被困在马车,便救了她,后遇追兵,又带着她逃进山中,两人掉进洞中度过了一段时间……
离魂状态的陆应淮看着这一幕幕,惊觉这些事虽有细微变动,但却大差不差,只除了——梦中的自己好像轻而易举就能赢得阿谨的芳心。
时间跳度的极快,他似乎只能看到自己和阿谨的故事,因而在万佛镇的时疫死里逃生后,二人很快定情,到了京城,他借着军功向皇上讨了温谨的自由身。可好景不长,宫中姐弟作妖,皇上使了计谋,准备逐一击破,假借南陵国主来信,使了调虎离山。
他带兵去除后患,为了不让她知晓,便只道自己是去北方剿匪。
陆应淮看到这似曾相识的剧情,不由扶额,完了。
果真结局如上一次,阿娅死在了她怀里,这次她没在轿前捅了他一刀,直接在迎亲的时候就没忍住,将他诱进房间,给了自己一刀后逃之夭夭。
陆应淮苦笑:“这是知道自己上辈子没死,这次连赔都不赔了。”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悬崖之上,他奉命去抓出逃成功的国师及娘娘,她将二人护在身后:“燕子,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理,我捅了你一刀,还要求你什么着实是有些可笑了。”
“但你……你能不能装作没看见我们?法不外乎情理,他们并没有做错过什么,错的是我,是我一意孤行,怂恿他们的。放过他们,我跟你回京认罪。”
“这事与你无关。你先过来。”
温谨见有戏:“你先答应我。”
陆应淮沉默半晌:“……可以。”
他看到温谨和他们耳语几声,挣脱了谢岭的衣袖,朝他一步一步走来。只是眼里还有丝警惕。
她刀还没亮出,就被陆应淮扣住手腕,用力一压,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随即拉着她往后一退,手一挥,藏在树丛中的弓箭手弓弦一松,万箭齐发。
“你骗我!”
陆应淮笑道:“阿谨不也骗了我吗?想威胁我,好让他们安全离开是不是。”
“可他们什么也没做过!”
“有些人,光是存在就是个错误。跟我回去,既往不咎。”
温谨像是第一次认识到他一般。
“你不觉得这话可笑吗?破镜难圆,覆水难收。我们不可能再回到当初了。他们是我的家人,如果他们的存在是错误,那我也是。”
她咬住他的手,拳打脚踢之下竟真的让她挣脱开来,奔赴悬崖的路上仿佛像是在奔往自由。
陆应淮看着手上的牙印,直到手下来报:“大人,要派人去崖底下搜吗?”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哑声道:“……不必了。”
……
此后每世,陆应淮好像都把她一点点推的更远了。无论他用尽了什么办法。
那初见掀起帘帐的眼睛,也从惊艳慢慢变成了惊惧。
他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离谢岭却越来越近。他有且能够留得住的,只有平山道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当得以身相许。
记忆可能会消失,但情感却会不断叠加。他留下的,剩下的,全是得到她的执念,深入灵魂,无法磨灭。
过往如同一幕幕走马灯,然而刻骨铭心的不过短短几年,他眼里不断上演着如初见的重逢,最后定格在了那抬起车帐的手上。
够了。
他不想再看到那双全然陌生,没有爱意的眼睛了。
在他即将崩溃的时候,梦开始凋零。
层层大雾再次笼盖住他,他只觉得手脚冰冷,渐渐有了点知觉。
他慢慢睁开眼皮,就见江徊骂他:“喝酒还泡澡,你差点冻死在里头知不知道!还有,你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应该是吃了什么诱发的东西,两相加在一起,还好你命大,挺过来了。”
“我睡了多久?”陆应淮只感觉自己身子虚弱,有心无力。
“快四天了!”
“阿谨呢?”
江徊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兄弟!我守了你好歹三天有余,你不关心关心我也就罢了,怎么一醒来就问那个女人?脑子烧坏了?又旧情复燃了?”
陆应淮没吭声,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江徊被他看的不自然,摸了摸鼻子:“好了好了,她这几日都在照顾她家二皇子。本来我都不想告诉你的,你非要问。”
“咱们水井被那群邪教派下了泻药,这几日大伙儿上吐下泻,我看你精神不济,你再好好休息,我去找楚丘青聊聊,既然恢复的差不多了,也该与他们清算一番了。”
陆应淮抬起手,看着已经消退下去的疹子,本以为酒意上头,没想到是生死关头看起了走马灯。
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对梦境的大半内容全没了印象,只依稀记得自己是该和阿谨成婚的,却被谢岭从中作梗,横插一脚。那些浓烈的感情让他呼吸困难,只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一次又一次地被迫失去心上之人。
他们的缘分本是天定。
都怪谢岭。
陆应淮闭上眼,在内心已经宣判了谢岭的死亡。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