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恒流

　　他说，我就是舍不得你。她说，我不纵着你，能纵着谁呢。
　　傻子总还是要有人做的，理想主义者做幻想主义事。

　　顾新民抛来的橄榄枝郭子恒想接又不敢，一时冲动容易，后果却是要割他的肉。
　　他一直憋着不敢跟庄静开口，也不敢说给同在杭州的付萧山和王永灏听，只有他的傻狍子，千里解父忧。
　　“你就这么老拖着也不是个事儿啊我的爸爸喂，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总要做个决定，人家给你考虑的期限到了没哪？”
　　“下个星期。”
　　“哎哟我的妈呀，时间紧迫呀。”
　　“要不你跟我一块儿走，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去去去，我连杭州都还没去呢，哎，还好我没去杭州，不然我这会儿撕了你。”
　　“我这会儿想撕了你，这么长时间了，一点忙帮不上，一句有用的没有。”
　　“哎哟我的爹爹，我咋不想帮你啊，冤枉儿子就你最行，那不是你这矛盾体太矛盾，我解决不了嘛。人家都是怕老婆不够体贴，不能支持自家男人的志向，你们家是太支持，支持得你自己舍不得走。”
　　“你去让她拦着我。”
　　郭子恒言不由衷的小脾气让林大志哭笑不得，“我说啥她听啥？我哪有那本事。她真拦着你了，你们两个人都难受。话说回来，眼瞅着你后年就奔三十了，此时不拼更待何时，你要真想，你就去，趁着年轻再蹦跶两年，事成了，再想辙为你们的未来铺路，不成，你就回来抱着老婆孩子安稳过日子。”
　　“我就是舍不得庄静。”
　　“哎哎哎，爸爸你可别哭啊，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小妈，我懂，换我我也舍不得，可是怎么办，男儿志，也要人来懂啊，你的脚都废了，再把专业废了，心都荒了，你现在越挣扎，就是还越爱，要不咱跟庄静坦白吧，你想去，她也肯定同意你走，咬咬牙，就过去了。异地分居而已，这你俩是强项啊！”
　　林大志说的句句在理，只是强烈的不舍把郭子恒的内心撕扯得七零八碎的，每碰一片都疼。
　　时间继续向前推移，郭子恒还在死扛，越到回话时间节点，他就越焦躁。
　　庄静看在眼里，耐心等待。她明着也问了，暗示也用过了，他就是不开口，那她就等着，她知道他终归是会来跟他开口的。
　　从郭子恒回来后，她的头疼病基本没怎么再犯，这段时间，倒是有点反复了，若在平时，她早就娇滴滴跟他抱怨了，可是这段时间，第一，她不能再给他添烦恼，虽然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第二，她也气他的闷不做声，那她也不吭声，你的事，自己扛，那我的事，我也自己扛。
　　然而话赶话还是被她问出来了，头疼的她本就有些急躁，不免说了几句重话。也是时间快到了，本想熬到晚上等庄静下播了才开口的郭子恒被庄静一激，就全都招了，然后，世界安静得有如真空，他心慌得感觉人都快飘起来。
　　庄静转笔转了很久，是死寂的办公室里唯一的一点动静。郭子恒一直低着头，如同做错事的孩子。
　　“要去多久？”好半天，庄静才撕开一道口子开了口。
　　“三年。合同签的是三年，三年过后，如果评估不过，投资方就撤资。”
　　“八年，现在又三年，郭子恒，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有特别特别多的时间来耗啊？
　　庄静问得轻飘飘的，郭子恒心口却是有如泰山压境，“我可以不去。
　　庄静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手指在办公桌上狠狠抠过，像是想把指甲盖都嵌进桌面里，“郭子恒，你就是在消耗我对你的感情，你明知道我会同意的。”
　　看她的眼睛一瞬间红了个透顶，郭子恒心脏收缩得发疼，“我知道，所以才这么难，要是你反对，这件事情就不存在了。”
　　“好啊，那我说不行。”
　　她的声音带着略微颤抖，郭子恒想伸手抚慰，又觉着没脸。
　　“好，那我就不去。”
　　庄静把两只手缠在一起，拼命地搅，死命地揉搓，她的头越来越疼，可是糟糕的是心更疼，“然后呢？然后你就能开开心心接受这个现实？我折断了你的翅膀，你让我今后怎么过？”
　　当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郭子恒想，即使你折断了我的翅膀，我也不想你这么难过。
　　正在这时，何诗语跑来敲门，她一如往常的推门，在门口朝着庄静喊，“静姐，就等你……”却在看清庄静哀婉的神色和隐约挂着的眼泪时，活生生把一个“了”往后拖延了三秒。
　　在何诗语站在门口发傻之际，庄静小声又刻意平静的回了句，“今天不播了。”
　　然而她这句扇得比蝴蝶翅膀还温柔的一句话，在他们团队来说，比地震海啸还有威力，庄静，大事小事，任何事，从来没说过不播！
　　何诗语的脑子一时搅成一团麻，她看了眼面如死灰的庄静，又瞧了瞧郭子恒僵直的背影，喉咙里咕噜着退了一步，把门带上。
　　小西蹦蹦跳跳前来找庄静，见何诗语拦在门口，“怎么不进去？”
　　何诗语一脸见鬼的表情问她，“郭子恒是不是跟静姐闹分手了？”
　　“什么？！”
　　小西更见鬼的一嗓子吼得全办公室都听得到，庄静也听到了，她苦笑着想，我就是不想播了，我没力气了。
　　“你看，你人还没走，我就开始公私不分了，你真走了，可怎么办呢，所以，你不能走，对吗？”
　　看庄静起身，双手压在桌面上问他，郭子恒摩挲着膝盖也站起来，走过去坚定地把她揽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就是舍不得你。”
　　他才说完，庄静就哭了，呜呜说着，“你走，我让你走，回去照顾我妈……”
　　她这已然是答应了，郭子恒红着眼睛把她抱得更紧。
　　“三年……你最好是做成了，然后，让他们再投到杭州来，你不能永远都不在我身边对不对？这三年，我努力赚钱，要是到时候评估过不了，我争取到那个时候已经有资格做你们的投资商了……”
　　她的话让郭子恒的眼泪再也拦不住，“庄静……你别这么纵着我……”
　　庄静在他衣服上蹭了蹭眼泪，抽泣着抬头捧住他的脸，“我不纵着你，还能纵谁呢？”
　　他一把又将她抱回去，恨不得把人嵌进身体里去，等付萧山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抱着哭得稀里哗啦的两个人。外面办公室疯传他们分手的话他是不搭理的，可是能哭成这样，他的心一下子还是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
　　“怎么了？”
　　听到付萧山的声音，庄静才推开人站直身来，她也在擦着眼泪，郭子恒也在帮她把脸上泪湿的头发拨开去。
　　她像是腿脚无力，只能双手撑着办公桌说话，“萧山，我又得当王宝钏了，你说，我今天还有心思播吗？”
　　付萧山消化了一番庄静的话，才吃惊的看向郭子恒，“你又作什么妖呢？”
　　他扫射了一圈没脸开口的郭子恒和撑在一旁的庄静，走过去一把拎过了郭子恒的领口，话却是朝着庄静说的，“你先整理一下自己，平复一下心情，我让小西给你煮杯咖啡，选品会他们先讨论着，你过半小时来参加，今天晚上，照播不误，听见了吗？”
　　这简直就是付萧山人生的高光时刻，敢命令庄静，敢威胁庄静，冷冷挑她的那一眼，算是他对她最狠的一次。
　　庄静听了，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知道了。”然后和外头办公室众人一起，欣赏了三老板被二老板拎小鸡似的给带了出去。
　　工作时间，园区的篮球场空无一人，付萧山把人狠狠甩到篮板下，气得手都不利索的给自己点了一支烦躁之烟。
　　“说吧。”他把吸进去的第一口烟狠狠吐在了郭子恒脸上。
　　“从哪儿说？”郭子恒乖乖问话。
　　“从头！”付萧山恨不能一脚踹他身上。
　　郭子恒夺过他的烟也狠狠吸了口，又果断还给了他，他没有尼古丁依赖症，从来就不喜欢。
　　“从头，那就从最开始吧。”郭子恒吐着烟圈，说话的力道，比风里的烟圈还轻，“我在漠河的时候，遇到了一北京的哥们儿，是个足球博主，也在一家乙级俱乐部干。他有个发小，是个富二代，真正的那种，还是个球迷，特别狂热的那种。这个发小偶然的机会，碰上了新项目，有人来问他有没有兴趣，他一看是关于足球的，就用上了心思，最后，他接盘了。项目是接了，可是需要人，然后他第一时间想到了他的发小，就是这北京的哥们儿。本来这哥们儿家在北京，有稳定的工作，孩子都上小学了，按理说是不会动的，可是这哥们儿的老丈人年前病了，他老婆是独生女，哦，忘了说，这项目在成都，他老婆是成都人，这哥们儿就想着要不暂时回成都去，既把这事儿做了，也能顺便照顾老人，他老婆是做投行的，真正的高精人士，回成都肯定不如在北京，可是他老婆是孝女，愿意回去，两个人一商量，把孩子转学都定了，准备一家三口一起回成都。然后，这哥们儿想到我了。”
　　“什么项目？”付萧山把烟头灭在了一旁的垃圾桶上。
　　“成都原来的一个足球基地破产了，如今的形势大家都知道，中国足球名声在外，在外界眼里，活生生成了一个笑话，又是疫情当前，谁会来投资足球，政府打算把足球基地按教育产业来做，主抓青少年培训，这发小确实是袋中有钱，跟当地政府签了第一期三年的经营合同，这种投资，在外人眼里，说白了，就是钱往水里投，可是怎么办呢，总要有人愿意来做这些事情，这发小就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愿意为中国足球投，不是只喊口号说爱说支持，是真金白银的投，我听到的时候就特别触动，原来这世上，肯为足球做傻子的，不止我一个人，我当时就有一股冲动，我愿意跟他们一起傻。人人都说中国足球臭不可闻，人人骂，可是人人都对它充满期待，我们还需要用漫长的时间来改变，来等待，教育就是第一步。国家投多少钱，俱乐部投多少钱，成绩差成什么样，大家有目共睹，谁还愿意来干足球基础教育这一块，我愿意，我们现在绑在这条船上的傻子都愿意。从回报上来说，跟俱乐部完全不可相提并论，可我还是那句话，总要有人做，做人不能老那么实际，有理想，哪怕是有幻想也是好的，我们就幻想能摸索出一套新的训练方法，能实实在在的提高成绩，再能培育出一堆基本功扎实的孩子，出一两个亮眼的苗子，我们的使命就算是完成了。”
　　郭子恒讲了长长的一段话，总算是事情的轮廓勾勒清晰了，付萧山看他的眼神，在十八岁和二十八岁之间不断切换，“郭子恒，谈理想？很好，谈完了理想，我们再来谈谈现实怎么样？”
　　“现实，萧山，在这个哥们儿给我打电话之前，我的每一天，都是在现实中浸泡着，我也以为就这样了，我就该这样过，我确实没想到我还有别的路走。我遇到过太多的事，每一次都有一种熬不过去的压抑感，可是路总是能走下去的，就让我再天真一回，傻一回，我跟庄静能走下去的。”
　　“好，你说到庄静，那我问你，你们要是有了孩子了，谁带？”
　　“出了哺乳期，我可以全带。庄静也是职业女性，她能做的，我也可以，我不是开玩笑。”
　　“郭子恒，孩子需要妈妈，不是爸爸妈妈分开两地。”
　　“萧山，我希望三年后我能在杭州开第二家足球学校，我不可能跟庄静一直分开两地的，哪怕到时候让我放弃足球，我也要回到庄静身边。”
　　“你说的。”
　　“我说的。”
　　“我忒么真想踹死你。”
　　在付萧山恨恨的时候，郭子恒一胳膊搭到他的肩上，整个人挂到他身上，“萧山，我当初对你说过的话，现在需要对你再说一遍了，帮我照顾好庄静。”
　　而付萧山还是只有他对他常说的那个字——滚。

　　莎莎干活的时候仔细端详着庄静眼睛的浮肿，心想今天就算不是职业巅峰也是职业高峰。
　　“姐，我可问过了啊，下午开会的时候明明没这么明显的，这要化妆了你是抓紧时间又去哭了一场啊？你就说，三老板是不是要跟你分，你但凡说个是，哪怕嗯一声，我分分钟拉百八十个人去把他灭了。”
　　庄静冷笑一声，做作的回了声嗯。莎莎夸张地撩起袖子就开跑，被庄静一声吼回来，“行了，快干活。”
　　莎莎长叹一声，认命地抓起遮瑕膏，“姐，你老是喜欢给我的工作增加点难度呢。”
　　“这才刚开始呢，以后就是常态了，你习惯了就好。”
　　“嗯？”莎莎像是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信号，“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干活。”
　　而这个字面意思，等郭子恒离开的消息在公司上下传开，莎莎才终得要领，然后她就抓狂了，连她都想哭，何况庄静呢，那以后的哭后眼妆补救就真的是常态了。

　　郭子恒要走，小西气得哇哇叫，“恒哥，你怎么能走呢？你跟姐分开了八年，你回来才一年，你怎么回事啊？你是不是脑子瓦特了？”
　　然而郭子恒非但没有给她解释，竟是问了句，“小西，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啊！？”
　　庄静的团队已经上了快车道，而他还要从零开始，小西这种助理型人才炙手可热，他是真心想把她带走。
　　而他的真心很轻易换来小西的决心，她在确定了郭子恒不是开玩笑之后，飞跑着去问了一声庄静，后者对她说，“你是自由的，自己想好，自己决定。”
　　她思考了几分钟，恭恭敬敬给庄静鞠了个躬，“姐，我走三年，把我位置给我留着，等我回来，你还得收留我，我要在永恒养老的。”
　　然后她又飞快的跑回郭子恒面前说，“恒哥，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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