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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暗夜营
盛京城就这么大,到底有谁可以背着皇帝和暗夜营主事藏掉一个龙卫,陆谌百思不得其解。
他甚至还拿这个事好番试探了执事们,老谋深算的执事们要么摇头要么一脸惊讶,陆谌辨别不出真假,只好作罢。
他私下里遣了任平去找,又吩咐了天策府旗下的茶楼、布庄都留意着。
可十八般武艺齐上,恨不得给盛京城翻个天翻地覆,陆谌还是一无所获。
陆谌蹲在主事房的屋顶,对着月亮忍不住幽幽叹了口长气。
虽然不想承认,他也不得不说,沈墨回真的不见了。
……或许,真的是出于他自己的本意?
第二天陆谌不在拧着眉纠结,老老实实回了主事房继续当吉祥物。
他罢工数日暗夜营依旧可以有条不紊地进行,陆谌叼着根草琢磨着这个因果关系,边把另一波秋后算账也提上了日程。
沈墨回失踪,各大执事三缄其口,一问三不知,但陆谌直觉他们都脱不了干系——或者参与或者知情。
加之之前钟灵的事,陆谌在四下张望一圈后突然惊觉一件事——
当执事们有所隐瞒,沈墨回消失不见,自己在暗夜营里居然如同瞎子一般,两眼一抹黑。
陆谌心念一动,猛地意识到——他所知道的有关暗夜营,多半都是贺六或者沈墨回口述给他的。
所以,他认知里的暗夜营……和真实的暗夜营,是一样的吗?
陆谌了解自己的劣势,不擅长勾心斗角,多半时候也看不懂别人没说出口的另半句话。
他沉默地从书架前一步步踱过,越来越多被忽略的细节浮出水面,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真相。
临近傍晚,贺六来敲门。陆谌如常打开,贺六毕恭毕敬:“主上,晚饭已经备好,给您端来?”
之前陆谌留在暗夜营都是躲在房间里吃,全营上下都知道主事大人的身在曹营心在汉,贺六也一直习惯给他单开小灶。
陆谌看着贺六,歪歪头,沉默片刻,突然道:
“贺大人,你都是在哪里吃的?”
贺六不明所以:“回主上,执事们在后厨。”
陆谌反手带上门:“行,今个我也去后厨,和你们一起吃。”
贺六满脸诧异,看他模样似乎完全没料到陆谌会有如此一步。
但老谋深算如他当然也不会当面拒绝主事大人,贺六迅速敛了惊诧,硬是挤出了个受宠若惊的表情。
这是第一次,陆谌在晚饭时间踏出他的小主事房。
他原本以为会看到热热闹闹的人群在厨房门口吆喝着张罗着吃饭,不说像任平他们侍卫院,至少也应该是个天策府整体开饭的水平。
然而一路过来,他只看到几个暗卫用漆黑的木桶抬着什么,向和后厨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暗卫们神情淡然到甚至称得上麻木,远远望到陆谌和贺六,干净利落地放下木桶,直接跪伏在地。
陆谌从两排无可挑剔的跪姿间穿过,经过那些诡异的木桶时,竟闻到了一股馊味。
他一愣。
放置在地上的木桶外侧脏兮兮的,一看便是没有好好清理过,每一根板上都是满满的污垢。陆谌着魔似的踏前一步,那股子馊味更是蔓延的到处都是。
他用力咽了咽口水,荒谬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这不会是拿去给暗卫们吃的吧……”
被问话的暗卫摸不清主上的想法,只能诚实答道:“是,主上。”
陆谌沉默片刻,又问出一个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问的问题:
“这是吃完剩下的,还是准备要吃的?”
许是琢磨不出主事问这话的意思,暗卫罕见地抬起头,得以让陆谌清清楚楚看到他眼里的疑惑。
见此陆谌还怎会不明白。他顿了顿,突然就觉得一点也不饿了。
“贺执事,”陆谌挥挥手打发走暗卫,转头看向贺六——在他问话的过程中,这个老执事都笑眯眯地站在旁边,憨态可掬极了:
“暗卫们平时都吃那些吗?”
贺六点头哈腰笑道:“是啊。”
“可是,”陆谌开口,依旧觉得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如此挑战自己的认知:
“可那些……都不是人能吃的啊。”
贺六更加深了笑容。
“主上,”他这句恭敬里的每个字都像是在骂人,“这可是暗夜营。”
陆谌看着贺六,老执事笑容不减,陆谌却突然顿悟了他隐藏在尾音里的话里有话:
暗夜营,哪有人。
暗卫们可以是工具可以是武器。
可从来都不是人。
贺六跟着陆谌耽误了会,他俩进到后厨时,其他几位执事已经到了。
执事们在膳房小院有单独的吃饭房间,贺六一边吩咐迎上来的暗卫再加副碗筷,一边笑眯眯地引着陆谌进了去。
其他执事已经等了一小会,眼见着房门被推开、姗姗来迟的贺六迈进来,织鱼刚要招呼,便见贺执事一句话未说地先在门口转了半圈,尔后弓着腰站到一旁让开路,对着身后摆出一个“请”的动作。
织鱼福至心灵地站起来,果不其然看到他们的陆主事大人就这么跟着迈了进来。
邵楼挑了挑眉,率先“哟”了声,意义不明,但意味深长。
他“刷”一下打开折扇,遮住半边脸,一双眸子含秋带水,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简辛反应也是极快,看清来人后便迅速起身,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暗卫礼。
简辛这一跪,还坐着的朱雀就显得尤为尴尬了。
他也没有邵楼不动的底气,只能被迫站起来,随大流叫了句“主上”。
陆谌倒不想跟他们纠结有的没的,他目标明确,目光直接锁定餐桌。
房间里只掌了一盏小灯,借着这点并不明亮的光,隐约看见简朴黝黑的小桌子上放置了简简单单的三盘素菜,色彩暗淡,连丝荤腥味都见不到。
虽然看起来比暗卫们的要好很多,但完全比不过每日送到主事房的秀色可餐。
陆谌顿了顿,越发觉得难以启齿:“……还有别的吗?”
其他人听不懂,贺六却明白他在说什么。
老执事憨笑接道:“主上想吃什么,属下让后厨去准备。”
陆谌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依旧直勾勾地盯着餐桌,在上面三道菜里翻来覆去扫视着。
他辨别了好一会,才慢慢意识到某个完全看不出原材料的应该是一盘豆腐。
大概是回锅了太多次,早已脱去了最开始的模样。
陆谌的声音越发低沉,他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沉重:“连你们都这样吗。”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闻言,邵楼挑起眉,快速看向贺六。
老执事依旧一副没什么心机的样子,笑眯眯道:“是,侮了您的眼,还请主上赎罪。”
“可是,”陆谌猛地转头看向贺六,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你们,还有暗卫们,吃这样的东西,”他顿了顿,“哪有力气训练出任务啊。”
这次贺六彻底笑了。言语恭敬,眼里的嘲讽却再也藏不住。
“主上,那不然,您以为药毒堂为什么是第一大堂。”
有药有毒,唯独没有普通人需要的饭菜。
贺六这一句说完,陆谌瞬间跟泄了浑身气力般,偃旗息鼓下来。伴随着他的沉默,一时间,小房间里蔓延着诡异的安静。
正兀自僵持着,被贺六打发去拿碗筷的暗卫回了来。
这个可怜的小暗卫身受重托,生怕饿到主上大人,取到东西便一头扎了进来,一只脚都迈进来了,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屋里的暗流涌动。
他停住动作,维持着不进不出的姿势,进也不敢、走也不是。
小暗卫还在暗自懊恼自己怎么就忘了审时度势了,就见这种尴尬场景下,尊贵的主上大人望了过来。
“这些,”他们尊贵的主事大人示意桌上的饭菜,声音冷漠。
“赏你的话,你想吃吗?”
主上开口,不敢不答。小暗卫应了“是”,偷偷抬眼,循声望去。
他伺候执事们用餐还没来得及吃自己那餐,因此在看清内容后,小暗卫控制不住地用身体抢先给了答案——他重重吞咽了声口水。
声音不大,但足够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听见。
陆谌的脸色当即沉了。
这下反应太过明显,小暗卫瞟到顿时吓得脸色发白。他忙乱的目光快速扫过执事们想要求助,却先对上了邵楼脸上的皮笑肉不笑。
小暗卫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滞了,眼睛一闭,抖着身子就想要跪地请罚。
然而在他来得及弯下膝盖前,主上大人先动了。
主事大人没有发火,而是一把抢过了暗卫手中的碗筷,大步走到桌旁,也不管其他人心里是怎么样的轩然大波,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自顾自地先扒拉起饭来。
这一事情发展着实目瞪口呆,执事们交换了个眼神,贺六轻轻摇了摇头。
老执事到底还记得那位已然吓傻的小暗卫,给了个眼神示意他先出去,然后和着其他人一起站在陆谌身后,看着他一口一口吃着饭,眼神里闪烁着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而所有视线中央的陆谌,背对着所有人,一言不发地吃着饭。每一口他都在想,可真难吃啊。
他入盛京几个月了,人人叫他一句“陆主事”,可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他对“暗夜营主事”这个身份,其实是没有认同感的。
他是被魏夜阑忽悠来的盛京。魏夜阑需要一个人来撑过沈昱臻亲政前的最后三年,他来了,便总觉得,三年而已。
他有退路,他有幽冥做后盾,所以他可以在大祁横冲直撞,对自己看不惯的东西手起刀落。
他敞亮明亮,他一往无前,他不满暗夜营的动辄得咎,对其中受束缚最深的沈墨回更是咂嘴。
然而此时想起来,他才意识到,他以为是他护着沈墨回,但其实,应该是沈墨回保护了他。
沈墨回挡在了他面前,挡住了所有的肮脏和残忍,将一个不会那么反胃的暗夜营世界展现给了他。
于是他便可以在主事房的一亩三分地里做自己的主事大人,掌着暗夜营的最高权力,吃着精心准备的可口饭菜,始终心安理得始终高高在上。
而这一刻,当陆谌一口一口吃着这些他眼里狗都不吃的饭菜,他荒谬地意识到,于他而言的这份得过且过里,别人的加注到底是什么。
他挥挥手毫不在意的,是沈墨回的竭力付出,是执事们的二十年,也是所有暗卫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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