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钱儿

　　第八十章

　　天刚放亮，榆树就把孩子们都叫了起来。
　　腊月里骑马出行可不是闹着玩的，极容易冻伤。钱儿妈把家里能穿的东西都找了出来，让钱儿、柳毛和许柞一层一层地往身上套。一个个都把脸捂得溜严，只露着两只眼睛。榆树、钱儿、柳毛都把手枪和飞镖飞刀带上了，以防万一。许柞没有手枪，也没有其他兵器，榆树不让他带步枪，他说啥也不听，非得把步枪背在身上。榆树拿他没办法，便用草帘子把他的步枪卷起来。钱儿更能整，折了一些松树枝插在草帘子上。这样，不到跟前，还真看不出来许柞背的是啥。
　　按照民间说道，圆坟要带素馅饺子。家里难得有白面，是榆树在明命寺的时候打发牤子给送来的。八门子媳妇把饺子包得十分精致，一个个像小银元宝似的，包好的饺子摆在盖帘上放到外面冻，冻得梆梆的。八门子媳妇还烀了一只野兔和一只野鸡。她把供品一样一样放进一个背篓里，放一样叨咕几句：这是钱儿他爸最爱吃；这个他总舍不得吃，这回让他自己吃个够……除了饺子、野鸡、野兔，还有一个小烟袋和一个烟口袋。八门子媳妇说八门子爱抽烟，得多带些烟叶。她把烟口袋塞得鼓鼓囊囊的。八门子媳妇把李八门子的衣服都找了出来，选了一身最好的让榆树带上。她说，“人哪，三穷三富过到老。富了也得俭朴点儿，别总穿那么阔，看烧得慌。”榆树临出门的时候，八门子媳妇又嘱咐榆树：“路上给你二哥买一壶酒。其实你二哥能喝酒，我总管着他，不让他多喝，你二哥有脸，不让喝就不喝。”
　　榆树背着背篓，骑上一匹马，许柞自己骑一匹马，剩一匹马要柳毛和钱儿两个人骑。两个人都想执缰绳，都抓住缰绳不撒手，站在马下争执起来。
　　榆树说：“钱儿，把缰绳给柳毛哥，柳毛哥骑马比你稳当。”
　　钱儿说：“我不！”
　　柳毛说：“钱儿弟，在前面冷，哥在前面给你挡风。”
　　钱儿说：“谁在前边都冷，我穿的比你厚，我给你挡风才对。”
　　“要不，咱俩一人一半，我先在前头，你在后头，骑了一半咱俩再换过来。”柳毛让步了。
　　钱儿说：“行，我先执缰绳。”
　　柳毛说：“不兴耍赖的。”
　　“肯定不耍赖。”钱儿说着，上了马，直挺挺坐在前面，等柳毛上了马，他神气地一抖缰绳，高声喊了一嗓子，“驾！”
　　他们离了草龙泡，出迷魂沟的时候，敌人的封索更严了。三匹快马呼啸着冲了过去，敌人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三匹马已经跑没影了。
　　他们撞开冷空气形成的晨雾，踏着冻得嘎嘎吱吱直叫唤的雪路，一路狂奔。
　　到了王让屯，遇到一个杂货铺子。榆树勒住马，另外两匹马也都停了下来。
　　榆树说：“都下马跺跺脚。”
　　许柞、柳毛和钱儿也都下了马。接下来该柳毛骑在前面执缰绳了，他怕钱儿又耍赖，老早就把缰绳握在手中。
　　钱儿跟着干爹进了杂货铺子。过了一会儿，钱儿推开杂货铺的门，探出头来对柳毛说：“柳毛哥，干爹叫你。”
　　柳毛信以为真，把马缰绳交给许柞进屋去了。他刚进去，钱儿却跑了出来。钱儿从许柞手里夺过马缰绳，翻身上马，大喝一声，驾！马得得得向前跑去。柳毛发觉上当了，急忙跑了出来，已经来不及了。柳毛气得直跺脚。
　　榆树买了一壶酒，又买了一些烧纸从杂货铺出来，见钱儿一个人先走了，便对许柞说：“快追上他，别出啥事儿！”
　　许柞上马追钱儿去了。
　　榆树和柳毛共骑一匹马。因为榆树背着背篓，柳毛只好坐在前面让榆树搂着。
　　过了王让屯不远就是田升屯。钱儿认识路，离了官道直奔燕窝山。入山的路又宽又光溜，钱儿纵马跑得更欢了。
　　榆树下了官道奔上山路，发觉不对劲，才两天的功夫，山路怎么被踏得这么光滑？他高声喊：“钱儿快停下！”
　　话音刚落，钱儿突然马失前蹄一头栽了下去。紧接着路旁的雪地里扑出六七个满洲军人，七手八脚把钱儿摁在地上。
　　榆树一看，急了，高声喊：“柳毛，握紧缰绳，冲！”他说着，甩掉手捂子，掏出双枪。
　　另一匹马上的许柞也甩掉手捂子，把背上的步枪摘下来，抖掉草帘子，举枪射击。砰地一声枪响，一个满洲军士兵倒了下去。许柞的枪法精进了不少，在马上举枪射击非常自如。看哪个伪军举枪就打哪个。
　　榆树纵马来到近前，双枪齐发，几个满洲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榆树探下身去，抓住钱儿，夹到腋下。马不停蹄，飞奔过去。
　　许柞拍马跟在后面。见山路两边又有满洲士兵奔过来，许柞回转身举枪射击，弹无虚发。
　　他们冲过了敌人的这道封索线，都松了一口气。那匹被绊马索绊倒的马也跟了过来。
　　榆树说：“柳毛，你去骑那匹马。”
　　柳毛下了这匹马骑又上了那匹马。钱儿这会儿不敢再争，乖乖地坐在干爹胸前。
　　柳毛说：“叫你耍赖，怎么样，栽了吧？”
　　钱儿说：“这里原先也没有卡子呀？谁知道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满洲军。”
　　“都消停点！”榆树严厉地说，“燕窝山可能出事了。我们要当心。”
　　“干爹，张燕阿姨不会出事吧？”柳毛问。
　　榆树没有吭声。他现在惦记的就是这件事。
　　钱儿问：“干爹，我们还给不给我爸圆坟了？”
　　“看情况再说。”榆树应着。
　　离燕窝山绺子不远了，绺子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绺子方向的上空弥漫着青魆魆的烟雾。
　　“坏了，绺子出事了！”榆树说着，双腿一夹马肚子，喊了一声“驾”，马扬起四蹄飞奔过去。
　　许柞和柳毛紧随其后。
　　燕窝山绺子已是一片废墟。倒塌的房梁和倾斜的柱角被火烧得黑曲燎光的，还在冒着清烟。
　　榆树在四周围转了转，没有发现一具尸首。他猜想，在官兵攻进来之前，绺子里的胡子已经撤走了，看样子张燕不会有事。
　　钱儿着急了，催促道：“干爹，快去给我爸圆坟吧！”
　　“好吧。”榆树答应一声，牵着马往坟地走去。
　　“榆叔，”一直沉默寡言的许柞说话了，而且从昨天到现在第一次叫了一声榆叔，“敌人会不会在坟茔地等着我们？”
　　榆树停下脚步，看着许柞那张还带着青涩就已经憔悴的脸，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爷几个牵着马，小心地向坟茔地走去，时刻做好了战斗准备。榆树后悔没有把猎犬带来，因为在这种时候，猎犬最警觉，嗅觉最灵敏。
　　他们离坟地还有一百多米了，没有发现什么动静。
　　榆树说：“你们三个一人牵着一匹马，马不能离开人，一旦遇到埋伏，你们三个人上马往出冲，不要管我。”
　　钱儿问：“干爹，那你呢？”
　　榆树说：“我是步将，你们的马落不下我。”
　　柳毛说：“我不！我还和钱儿骑一匹马。”
　　“柳毛听话！”榆树脸色严肃，话里却带着慈爱。
　　来到李山的坟旁。榆树让许柞和柳毛警戒。许柞和柳毛背靠背站在高处观察动静。
　　榆树和钱儿象征性地捧几捧冻土撒到坟上，算是给新坟添了土，然后把供品一一摆上。东北三天圆坟的说道很多，光钱儿妈就向钱儿交代了不少，什么正绕三圈，反绕三圈，什么上梁啊、开门啊、压口啊，说道一大堆。榆树也想像模像样地给二哥圆坟，然后点上一袋烟，坐在坟前和二哥好好唠唠，二哥是个好人，茶壶煮饺子，肚子里有，嘴倒不出来。可是今天情况实在特殊，没必要搞得那么繁琐，更不是述说衷肠的时候。榆树让钱儿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说：“许柞、柳毛，你们俩过来给李叔李大爷磕头。”
　　许柞和柳毛走过来，刚跪下去，砰的一声枪响，打破了这里的寂静。子弹贴着坟头飞了过去，把压坟头纸的冻土块打碎了。
　　榆树高声喊:“上马，冲下山去！”
　　柳毛招呼钱儿：“钱儿弟，跟我骑一匹马。”两个人跑过去，这回也不争了，柳毛在前，钱儿在后。柳毛一只手执缰绳，一只手握枪。钱儿一只手搂住柳毛的腰，一只手握枪，两把枪一左一右，到时候可以左右开弓。许柞也已上马，端起步枪。剩下一匹马，榆树不骑也得骑。榆树翻身上马，高声说：“冲下山去！”
　　这里的山形呈一把椅子形状。李山的坟座落在椅子中间，背靠椅背，风水不错。子弹是从山上飞来的。当榆树他们跨上马的时候，山上有一些伪军连喊带叫，“别让真正的榆大疙瘩跑了！”
　　榆树带领三个孩子往山下冲，没跑多远，一股旋风袭来，旋风仿佛平地而起，打着旋，卷起一团雪雾向斜上坡旋去。榆树猛醒，这突下山去，一定有一场血雨腥风。即使突出去，从田升屯到王让屯，再到铁骊，敌人会处处设卡，一路凶多吉少。看来是二哥的在天之灵来引路。想到此，他高声喝道：“跟住我，突上山去。”三匹战马掉转头向斜刺里的山上奔去。这样既能避开正面的敌人，又减缓了坡度。
　　老百姓的口头语这叫“该着”，一股旋风竟然让榆树他们化险为夷。伪军的头目算到了榆大疙瘩可能会在三天圆坟的时候来，但是他觉得山下层层关卡，没必要安排大部队在坟地守株待兔。如果榆大疙瘩敢来圆坟，只需轰下山去，谅他榆大疙瘩再有本事也插翅难逃。所以在坟地只安排了一个排的兵力，没有想到榆大疙瘩反其道而行之，没有下山，直接奔山上去了。
　　满洲伪军有很多是胡子出身。守在山上的这伙伪军过去就当过胡子，让他们把枪口对准同码人，他们也不愿意，尤其对于榆大疙瘩，都有几分害怕，也有几分敬意，所以榆树他们冲上山的时候，这些人只是瞎咋呼，并没有真撵，连放枪都略微抬高了一点点。
　　榆树他们钻进深山老林，避开了敌人的围追堵截，在山里转悠了一天，半夜时分才回到草龙泡。
　　寒冬腊月，爷几个在雪地里骨碌一整天，三个孩子反倒没事，只是咳嗽几声，一向强壮的榆树却病倒了。其实，他是一股急火攻心。
　　他一直发高烧，迷迷登登做着离奇的梦。他梦见自己和大松花长虫在一起，松花长虫在冬眠，蛇洞里结满了白霜。传说蛇冬眠时还会喘气，冬眠的蛇呼出的气结成霜就是冰片。冰片可是好东西，是稀世之宝。可惜人不会冬眠，只是冷，却不僵。白桦大哥来了，李山二哥也来了，还有柳二楞、山槐……，来了好多人。白桦大哥笑话他：“媳妇没影了就要冬眠，真没出息。”李山二哥掫着他的脑袋说：“那啥，三弟不能冬眠，快起来打鬼子去。”榆树一挺身坐了起来。
　　八门子媳妇正坐在榆树身边，手端一个酒碗，在用酒给榆树搓额头搓鼻梁。榆树突然坐起来，把酒碗撞翻了。
　　二嫂又惊又喜地说：“唉呀妈呀！你这人，有病都不消停，一惊一乍的。”
　　榆树迷迷糊糊地说：“不死就不能消停。”
　　榆树的病好了，带着许柞、钱儿、柳毛继续打猎，不管咋地日子还得过。他抽空下了一趟山，到铁骊转了转，打听一下潘大晃和刘广义的消息，听说潘大晃已经遇害，刘广义被逮进了宪兵队，生死未卜。他知道，凭他的力量无法从宪兵队把刘广义救出来。
　　给李山烧三七，榆树带着钱儿去了燕窝山。燕窝山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活人的讯息。
　　烧五七的时候，榆树又带着钱儿去了燕窝山，依旧没有活人的信息。
　　烧七七的时候依旧如此。
　　榆树的心河仿佛冰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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