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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琴纳,英雄已逝
整个艾奥尼奥只有一扇传送门,位于中部山脉某个悬崖顶部。我坐着小马车刚出门,马蹄下一滑,一颗碎石滚落下去,连人带车差点掉下悬崖。
塔琴纳亲王竟然在传送门旁等我,只带了一个护卫。见到我,他立即欢天喜地地迎上前,抓着我的手就钻进了他的豪华马车。
他的护卫坐在马车外,全身裹着厚厚的青黑色铁甲,戴着严丝合缝的头盔,走路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点气息也没有,无声无息像个幽灵。
他坐在马车门外,一挥鞭,马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开始慢腾腾挪动。
塔琴纳亲王攥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嘘寒问暖,泛着精光的眼盯了我一路,直盯得我发毛,有种被中年色大叔意淫的直视感……只得把头偏过去佯作看风景。
惊变在此刻发生。
突然马车剧烈震动了一下,外头响起刺耳的嘶鸣声,好像千百只乌鸦同时从天而降,但更像将被扼死的女人们一一齐发出嘶哑的号哭。
“女妖……是邦多拉女妖——”
塔琴纳亲王当即丢下我跳出马车!
我吓了一跳,马车又一晃,我双手乱挥着想抓住什么稳住自己,却全都险险错过,只能狼狈地被甩出车门,一连滚了好几圈,摔进满是沙石的山地里。
“嘶——嘶——”
我捂着被石头划破的脸抬起头,不禁为眼前的惊人景象所骇……
晦暗的天空下,一大群蝠翼女身的怪物一圈圈盘旋着,尖牙利齿,青黑色的鳞片状皮肤和眼睛。好像有两种类别,一种下身是粗大的蛇尾,它们长长地尖啼着,张开血盆大口,吞吐着红信子,发出蛇鸣之声;一种下身像猿猴的腿脚,蜷曲着,长满毛发,叫声如同老妪的哭泣。
那个铁甲护卫唰一声拔出剑,剑身反射出青铜色冷光。他跳到马车顶,高举着剑,严阵以待。而塔琴纳亲王……我四下找了找,发现他正躲在马车底下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看见我,还使劲冲我招手,叫我过去跟他一起躲着。
我刚爬起来,迈了一步,一群女妖忽然直冲而下,团团围住了马车!护卫双手握剑大力地挥舞着,奋力砍断一个又一个脑袋,劈裂一对又一对翅膀!女妖发出尖利的嘶鸣声,一波波冲上去,撞他,咬他的盔甲。它们围着他,少了一圈又立即补上一圈。护卫却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砍倒了一批又一批。
塔琴纳亲王整个人都在发抖,一颗人头滚进马车底,蛇信子仍抖动着,吓得他大叫着蹬起双腿,把它踹得远远的。
我又惊又惧,手紧攥着藏在怀里的匕首,傻傻站在那儿。
没有东西攻击我。
它们像没看见我一样,从我身边飞快划过,一股脑冲向马车。有的撞到了我,还瞪我一眼,反而像我挡了它们的路。
“飞禽走兽视他为友……”
温德诺斯的话音回荡在耳边,我却怎么也无法相信。
怎么可能,像我这样扶不上墙的烂泥,平庸懦弱什么也干不了,不管做凡人还是吸血鬼都只会被人欺负……怎么可能会是创世之神的转世?!前生用光了所有的志气?今世只剩下燃烧过后的渣滓?不……绝不可能,是不相信也是直觉……我跟他是不同的,我做不到也不想做他,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呃——”
一声闷哼唤回我的心神……我抬头看去,护卫被撞下了马车,胳膊好像折了,从盔甲肘部的缝隙里渗出暗红色的血来……他单手挥着剑,边倒退着,把女妖一点点引到断崖下,回头冲我吼:“你!驾着马车带大人走!”
我一怔,是个女的……
来不及想,飞快跑出去把缩在车底死猪一样沉的塔琴纳亲王薅出来,又拽又拖地弄进马车里,还扯裂了背上密密麻麻的鞭伤……女妖又来袭,我赶紧费劲地爬到车门外,往独角兽屁股上就是狠狠一鞭子!
八匹独角兽的速度是很快的,我死死抓着车门,怕被甩下去。马车流弹般弹射出去,甩掉了不少挂在车后的女妖,一路狂奔下山路。
“轰”一声,电光石火间,我看见护卫一剑横劈向断崖,块块巨石滚落,伴着沙尘,迅速吞没了一只手挥剑的铁甲人和紧紧包围着她的女妖群……
塔琴纳亲王丝毫不为他护卫的丧生感到惋惜。那天回去后,他好像忘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拉着我直上城堡最顶层的一个小阁楼,在那里,我亲眼见证了这位收集癖亲王的狂热。
阁楼像个金色大蜂巢,每个六角形里都关着一个女孩,每个女孩都是五官线条柔和、肢体羸弱娇小的温婉姑娘。牢门口摆着食物,金杯装的鲜红血浆,里面铺着质量上乘的红丝毯。
女孩们眼神空洞,毫无光彩,其中还有一两个金发和黑发的,像一个个精雕细琢的洋娃娃。
他打开其中一个牢门,像送礼物一样问我喜不喜欢,推着我想把我关进去。
我当时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他是个傻子。
毋庸置疑地是个意识不清醒的大傻子、神经病!
我这么暗骂着,反抗无能地被他塞进牢房里,无奈地靠着门,听他坐在牢门口不知所谓地吧啦吧啦一个下午。
相比之下,还不如把我丢去哄小孩打游戏!
我真的是来送饭的,不包办其他业务啊!
欲哭无泪。
我也没跟他客气,喝光了美味的血浆,还多要了两杯,身上的伤都痊愈了,还抽空补了一觉。
入夜了,塔琴纳亲王恋恋不舍地把我放出来。我揉揉酸痛的腰腿往外走,他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我爬上马车,就差拿出个白手帕含泪挥舞了。
我叹着气,在皎洁月光的照映下启程返回。
马车启动时,透过窗帘,我看见一个沾满血污的铁甲人影。月光下,她步履踉跄,血迹延伸了一路,一手拿着剑支撑身体,摇摇欲坠仿佛季末深秋最后的一片落叶。
我忙掀开帘帐去看,她已大步跨入城堡中,身影消失前,回眸看了我一眼。
那之后,我每次来琴厅都是如此,塔琴纳亲王亲自到传送门迎接,她像幽灵一样无声护卫着,寸步不离,又悄无声息。在塔琴纳亲王把我关进蜂巢期间就消失了,到了夜晚又重新出现,像个幽灵跟在后面。
每次马车启动,塔琴纳亲王都回去了,她仍只身立在月光下,目送马车离去,安静地,沉默地。
一去八年。
我不知道赢得一个人的信任需要多长时间,也不知道人下定决心需要多长时间,我清楚的是,她整整沉思观望了八年,才终于得出答案。
我只在塔琴纳亲王出去给我拿食物时有一点点时间,每次来这他只会出去一次,她就利用这一次的时间把故事一分一分讲完,在塔琴纳回来前又消失无踪。算来前前后后二十多次,花了差不多一年。
巧的是,故事讲完的那次后,我就再也没来过。就像我先前说的,倒不是我不想来,只是出了意外。
很严重的意外。
塔琴纳城堡坐落在海角边缘,地势险峻,城堡的地基教海浪冲击侵蚀着,长年累月,小半个城堡都呈悬空状态。城堡为棕红色,四面八方都攀爬着荆棘,下方是被海水腐蚀成尖刺状的礁石,远远看去,就像一团形状怪异的血块。
艾奥尼奥的海,汹涌残暴,冰冷无情,永远蒙着深厚如汤的浓雾。
就在这座城堡里,面朝着这样的海,她站在窗前,凉薄的灰蓝色光芒笼罩着青黑色铠甲,长剑冷凝结满暗血,那副景象我曾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忘怀。
她只在决定跟我讲话的那天摘下过头盔,长长的橙色卷发和橙色眼睛,锋利的眉眼和嘴唇,好似永不动摇。
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如果不是知道她是女人,我会以为说话的是个老者。
她望着空茫成一线的海天之际,目光随着海浪浮浮沉沉,遥无边际。
“艾奥尼奥仿佛世界末日时的最后一座大陆,冰冷疯狂的海浪拍打着礁石,把本应无坚不摧的石头锤击成各种恐怖的形状。天气阴沉,气候寒冷,地震和海啸是这里的常客。你在这里,每一天都会怀疑正义和光明,每一天都要接受神明最残酷的历练。
“你知道琴厅有多重要么?在艾奥尼奥,琴厅甚至被称为南部小伊甸,跟尼法维亚不同,它是绽放在悬崖绝壁里的花卉。
“从艾奥尼奥西部到中部险峻的山脉,是广袤无际的高原,那里丘陵峡谷广布,乌云压顶,栖息着破坏力强大的巨型野兽。
“中部,山脉从大裂谷里贯穿而出,高耸入云,怪石嶙峋,地势既高又险,常年笼着浓雾。那里有血界最多的狼和蛇,山隙间还聚居着一种名叫‘邦多拉女妖’的怪物。它们是变异了的蝙蝠,人形蝠翅,好吸血食髓。
“正因如此,东部的肥沃平原成了艾奥尼奥最珍贵的财富,临近的歌楠群岛也是天赐的战略要地。
“这片大地曾遍染鲜血,堆积的尸骨比脚下的土地更深、更厚。
“最后一次战争,就是血界人津津乐道的‘蝼蚁的崛起’。
“当年为了争夺这块宝地,阿斯图家族与塔琴纳家族兵刃相见,战争持续两三百年,最后塔琴纳家族占了下风,当届亲王从城堡顶头跳下,尖石插进心脏而亡。然而,一位无名英雄拿起了刀剑。又过了一百年,他带领的塔琴纳家族奇迹般打败阿斯图家族,将其逼至中部山川的海德尔勒亲王处避难。从此,山脉以东成了塔琴纳的宏伟王国。
“这位英雄,其实是个卑贱的奴隶之子,橙发橙眸,干着牧羊宰牛的粗活。同时,亦是如今的塔琴纳亲王,大贵族中唯一一个非纯血吸血鬼,手握全血界最强大的海军力量,拥有全血界最锋利的剑。
“曾经一年一度的贵族剑术比赛上,他蝉联冠军宝座七十年之久,然而自从经历了一次几近死亡的战争,四十年前,兰古斯亲王将其一剑刺下马后,排行榜上再也没了塔琴纳的身影,榜首成了都轶长老和兰古斯亲王的流动红旗。他则忙于搜集各种各样小鸟般的柔弱女子,时至今日,他无子无女也没有成婚,疯魔般痴迷着他的收藏。他变弱了,这已是个众所周知的秘密。有人说,原因在他的母亲。
“是啊,他的母亲,他那位贤良温驯的母亲。她教育他,教他读书识字,哺育他的身体和心灵,让他能在奴隶群中洁身自好,让他牧羊割草时锻炼体魄,让他面临战争和鲜血毫不气馁、勇往直前。她培养了一个英雄。
“可是……
“可是,这个英雄爱上了她。”
“她死于贵族残忍的迫害。在贵族战败自杀后,他遵循母亲的意愿拿起了剑,继承贵族的姓氏,带领军队奋起反抗,拯救受苦难的人民脱离战火和血海。他成了新的贵族,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人民爱戴他、崇拜他,臣子敬重他、拥护他,可他最恨的就是自己的姓氏。那害死他的母亲和爱人的姓氏。
“我是他的女儿,我是□□的产物。别说你们凡人,就算在血族眼里,我也是背离伦理的存在。他叫我隐,没有姓氏,我只是一个隐藏在他身后的幽灵,永远不能说话。
“但即使如此也没关系,为了亲王和我爱着的人民与这块土地,我愿牺牲掉声音,亦愿付出一切代价。
“我本以为,我要这样一辈子。
“直到四十年前那场战争。
“那是个我本应该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他与海西利因家族和维多利亚公主交好,四十年前,为了抵抗来自北蛟冰洋的霜冻骨龙,维多利亚公主被撕成碎片,海西利因-洛克希德失去了右半边身体,他,却是被硬生生吸走了一半魂魄,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说是白痴、傻子、精神病,都不为过吧。
“他现在唯一记得的,只有他深爱的那个人。他以为她走丢了,一心寻找她,想把她找回来。
“他业已忘记了,曾经的他有多恨这个姓氏,又多爱他的子民。
“可是,我不能忘。
“我一直在等一个人,从很久之前,我还是个小孩子。
“在血界,兰古斯亲王拥有最多的眼线、预言师和占卜师,可是,掌握秘密最多的,也许是塔琴纳家族。
“上古的预言来自歌楠群岛,在缭绕着烟雾的洞穴深处,雕刻着神的箴言,给未来之人留下启示。你能不能明白这种力量的伟大之处?远隔着130亿年,他预言了现在。满石壁的神族古语,吸血鬼唯一无法读懂的语言,父亲钻研近百年,只看懂寥寥几句,其中一句就是:
“‘凡人家的女孩从恶龙口中取回残缺的一半,从死神手里偷来一回日升和日落。’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耳边响起了钟声,仿佛空谷彼端隔着远远的云彩透进来。听说人死前会听到死神的铜铃声,我不知道这钟声又代表着什么。
“但我想,肯定是你,不会错的,没有人能让兰古斯亲王亲自出马,但如果是命定之人,那也没什么不可能。这感觉持续了八年。但我不能鲁莽,我还需要观察。
“我想求你,去找回亲王的遗失之物,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日升和日落。我了解亲王,对他来说,做一个清醒的亲王一天,也好过做一个疯子千年。
“神给你留了话,如果你想看的话,如果所指之人真是你的话,救回亲王,只有他能带你进入歌楠群岛深处,看看那些穿越了时空和永恒的预言。
“下次再来时,请告诉我你的答案吧。”
这之后,我再也没来过,没能告诉她我的答案,也没能再看一看——艾奥尼奥这灰暗的、深沉冷肃犹如一直浩瀚到世界尽头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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