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楼

　　园惠让人将几个人尸身都掩埋，将他们所用兵刃暗器风都送到禅房，认真检查，忽见沈望江盯着手里一柄腰刀发呆，便问他:“怎么了？”沈望江来回翻看着那把利刃，没有立刻回答，园惠走过去一看，只见那腰刀上刻着一朵梅花，他一愣，再仔细看，那花却不是梅花，而只是像而已，园惠一惊:“九薇？”
　　沈望江点点头:“是九薇。”园惠心里闪过几个念头，不禁自语道:“这是慕容家的旧物？”沈望江却摇头:“不像旧物，应该是后来打造的。”园惠诧异问:“还有谁敢打造慕容家旧物？”沈望江两道剑眉紧紧拧着，“我也觉得奇怪，这些人在泸州就要杀我，又在无情谷现身，现在又追到这里，也不说和我有何恩怨，这些年我都未踏足江湖，也没有和什么结仇，若说是旧日恩怨，为何到现在才来寻仇？”他皱眉思索，“那日在泸州，木榕也在他们其中。”园惠却不知道此节，“呀”了一声，听沈望江道:“我原本以为是卓熙。”园惠接口道:“他如果想杀你，不会派这些人来。”沈望江苦笑一声道:“你对我们几个，都如此了解，是，以阿熙那个火爆性子，他如果想杀我，早就自己来找我了，所以不可能是他，但是……”
　　园惠见他忽然沉吟不语，眼神蓦地一亮，又倏然暗下去，慢慢露出一丝震惊，喃喃道:“难道，难道……”
　　“你想到了什么？”园惠忍不住问。
　　沈望江点点头，又摇摇头，过了一会方轻声道:“在沈家堡我审问木榕时，他一直不肯透露幕后主使是谁，那个人不是卓熙，木榕却愿意保护他，而这些人虽然想杀我，却并不伤害木榕，可见他们不仅认得木榕，还很敬畏他，如此看来，木榕在他们的组织之中，地位不一般。”
　　园惠不仅是个聪明人，还对与沈望江有关的人和事十分熟悉，听到这他的眼睛也不由睁大，“你是说，那个人是——”
　　沈望江面带苦笑:“一个知道九薇花、能得到木榕的尊敬和保护、还十分恨我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还能有谁呢？”他一手握着赤霄剑，一手扶着窗棂，看着窗外茫茫夜色，脸上是悲喜交加的神情，“园惠，如果真的是他，我，我真的很高兴，羽吟如果知道他还活着，肯定也会很高兴，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想到，他居然还在人世……”
　　园惠听着沈望江又惊又喜的声音，也呆了一阵，之后道:“如果真是这样，你要怎么办？”
　　沈望江的目光和夜色一样沉下去，黯然道:“我也不知道，如果真是死在他的手下，我心里反而有些高兴……”
　　园惠失笑道:“你疯了，还是糊涂了，你死在他的手下反而高兴？那你让慕公子九泉之下如何安息，又让沈潇何去何从，是给你报仇做个弑亲之人，还是不给你报仇而背负愧疚一生？到时候，恐怕他两难取舍也要自杀谢罪了，嗯，那时你们一家人可真是团聚了。”
　　暗夜里，沈望江打个寒战，浑身寒毛直竖，他对着园惠郑重作揖:“贤兄一番话醍醐灌顶，我真是思虑不周。”
　　园惠叹道:“你不是思虑不周，你是一想到慕公子就心灰意冷，这些年我也习惯了。”
　　沈望江听他半是认真半是打趣的话，苦笑一声，这时已经天光大亮，两人也无睡意，正说要去后山切磋一番，却见宝明又慌里慌张跑进来，园惠拍着光头叹道：“徒儿啊，你什么时候能学得沉稳一些？”宝明赶紧整整衣襟，大喘一口气，然后道：“师父，沈施主家里来人找他。”沈望江一愣：“还有谁知道我在这里？”
　　园惠叫宝明带人进来，对沈望江道：“青城也不是什么隐蔽地方，真想找到你也不是难事，你先看看是谁再说。”沈望江点头，这时宝明已经带了一人过来，见到沈望江就跪下磕头：“见过三叔。”
　　“沈骄？”沈望江一愣，“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沈骄是沈望江堂兄沈无双之子，性情和沈潇有些相仿，沉稳干练，很得父亲沈无双和堂叔沈望江的喜欢，沈骄抬头，他应是一路风尘仆仆赶来，面色有些憔悴，神情也带着焦急，道：“三叔，家里出了点事，我爹让我来找四叔。”
　　沈无双是沈望江这辈的长兄，一直都是沈望江的左膀右臂，沈望江不在沈家堡时，家里一干事宜都由沈无双处理，如今竟连大哥都做不了主？沈望江心里想着，脸上却不露声色，道：“骄儿，不急，起来慢慢说。”
　　他的沉着冷静让沈骄渐渐心平下来，起身跟园惠见了礼，之后道：“三叔，您走后不久，泸州城里就突然多了很多人，这些人看不出是什么门派的，但是各个武功不低，有一日沈傲在酒楼和人起了争执，便被人偷袭刺伤，那人也不惧怕，就大喊说沈家堡的人这样无法无天，再让他看到，一定要替天行道。”
　　沈骄说到这，见沈望江皱起眉，便道：“四叔，沈傲小孩子心性，就算和人争执，也不过是吵几句嘴，不至于伤人，这人却故意夸大事实，我爹和二伯他们说，他定是要故意找我们麻烦的。”
　　沈望江点点头：“继续说，还有什么事？”沈骄又简单诉说一番，都是有人故意寻衅和沈家堡为敌，更有甚者，竟有人夜入沈家堡，要行刺沈一楠等，沈一楠和沈无双派人搜寻一阵，竟不见踪影，有两个人被抓住，却都立刻服毒自尽，让人查不出什么，沈无双直觉此事关系重大，便派儿子沈骄去寻沈望江回来商议，他们都不知沈望江去了哪里，沈骄先去了龙泉寺，听说园惠到雍州来了，他一想沈望江和园惠交好，便过来寻园惠，没想到沈望江竟真在这里。
　　沈望江听他说完，浓眉紧锁沉思不语，沈骄也不敢打扰，他日夜赶路口干舌燥，连喝了三大碗水，之后听沈望江道：“我知道了，骄儿，你先去休息一下。”沈骄见他说得沉静，心里有底，便告退去休息了。
　　沈望江在屋里来回踱步，忽然道：“我要去见他。”
　　他虽然没说是谁，但园惠已经明白，沉吟一下道：“你去哪里找他？”
　　“我想，不用我去找他。”
　　“嗯？”
　　“如果我没猜错，今晚来的人当中，有几个是他的得力属下。”
　　“你说木榕杀死的那几个人？”
　　“没错，如果真的是他，而木榕明知道是他的人，却还下了杀手，那他一定不会再坐得住，肯定会先来找我。”沈望江冷冽一笑：“我就在这等他。”
　　园惠拍拍光头：“你确定——”话没说完，就又听到宝明气喘吁吁在门外又叫他：“师父，师父，有人给沈堡主送来一个口信。”园惠使劲一拍脑袋，大笑一声：“沈堡主啊沈堡主，以后你该改行去算卦了。”
　　宝明又进来，他望望沈望江，眼神里有些怨念，沈望江一笑：“辛苦小师傅了。”他一客气，宝明又不好意思起来，和他师父一样挠头道：“刚有人到门口，说让我给沈堡主带个口信，然后就走了。”沈望江点头：“他说什么？”“他说，请沈堡主今日午后移步朝阳楼，有故人请见。”
　　宝明揉着眼睛回去睡觉后，园惠方道：“你决定要去了？”沈望江点头：“他既然已经找我，我自然要去，何况，我也真的很想去看看他老人家。”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怅然和动情，园惠叹口气，“阿弥陀佛，都是冤孽。”
　　沈望江苦涩一笑，看看天色，问：“潇儿应该又去木榕那里了吧？”园惠道：“应该是吧，这几天他基本不怎么离那。”沈望江低眉沉思，园惠看他不语，沈望江抬头道：“就跟他们说，我有急事先回沈家堡了，让沈骄歇一天，明天和沈潇一起回去。”
　　园惠会意：“好，我不告诉沈潇，那，木榕呢？”沈望江沉默半晌，摇头苦笑，竟想不出安顿木榕的法子，道：“让潇儿安排吧，他若想带木榕回沈家堡，就带他回去，如果木榕不肯去……”他默然一下，叹道：“他想去哪里，就随他吧。”园惠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没说，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你小心。”
　　沈望江和他告辞离开后，园惠就一个人坐在禅房里慢慢品茶，日上中天，沈望江应该已经到了朝阳楼，这时沈骄方睡醒，过来一找，听说沈望江先回去了，一愣道：“三叔怎么没等我们？”园惠刚要解释，沈潇扶着木榕正好过来，沈骄没见过木榕，见沈潇对他照顾体贴十分诧异，“四弟，这位是？”沈潇不想和他说太多，岔开话题问他：“三哥怎么在这里？”
　　沈潇问沈骄，沈骄问园惠，园惠索性一起解释，包括沈望江去了哪里，沈骄因为就是要找沈望江回沈家堡的，所以根本没有怀疑，他也真是疲惫，吃了几口饭又去休息了，和沈潇约定明天一起回沈家堡，沈潇虽然觉得父亲离去的匆忙，但园惠是父亲至交好友，沈潇虽有疑虑，却也没有多想，沈骄一走，他也不避园惠，对木榕道：“九儿，你和大哥一起回去。”
　　木榕刚安静听完他们的对话，这时正站在廊下，微微仰头，眯着眼睛感受日光，忽然听到沈潇问他，他脸上淡淡的笑容有片刻的凝固：“回去？”这声音里有些疑惑，像是不解，沈潇心里一酸，温声道：“嗯，跟大哥回家去。”他说得坚定，木榕听明白了，微微一笑，轻轻摇头：“沈兄，我……”
　　沈潇不客气地打断他：“你没得选择，听我的。”木榕一愣，不由自主地问：“为什么？”沈潇板着脸道：“因为我是你大哥，长兄如父，说什么你都要听，不知道吗？”木榕又一愣，他再聪明，也半天没想出来怎么反驳，园惠暗中好笑，插话道：“木公子，你此刻余毒未清，小僧也觉得，你应该和沈公子一起回去。”
　　沈潇向园惠投去感激的一瞥，园惠笑笑不语，木榕垂眸片刻，道：“沈兄，请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沈潇见他站了这一会，额上已有汗水，忙走过去：“你先坐下歇——”话未说完，木榕便伸出手，两指如风点了他的昏睡穴，这一下干脆利索，连园惠都没反应过来，沈潇身子往后一倒，陷入黑暗前只想到一句——我竟然两次着了这小子的道，下次再也不要相信他这句话。
　　木榕扶住沈潇的身体，对着园惠的方向一笑：“大师见笑了。”
　　园惠眼睛溜圆看着他：“木公子这是？”木榕扶着沈潇靠在廊柱上，道：“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园惠又去拍光头：“木公子这话什么意思？”木榕微笑，也不解释，却道：“麻烦大师，明天让沈骄送沈公子回沈家堡。”他说完就往外走，园惠叫住他：“木公子留步。”木榕回头：“大师还有事？”园惠叹口气：“唉，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你要去找慕容庭？”
　　“慕容庭”三个字一出，木榕眼底闪过一丝暗影，之后他点头道：“是，沈堡主独自过去，实在太危险。”园惠看着他道：“可是你现在——”木榕微笑：“在下无碍。”“不如小僧过去吧。”“大师找不到他们。”园惠轻声叹息：“木公子，十几年过去了，物是人非，慕容老庄主也非当年之人，你这样过去，也会有危险。”木榕淡笑：“他毕竟是我的血脉至亲，比起沈堡主，我要安全得多，何况，也只有我能找得到他们、有资格和他们谈判。”
　　园惠认真听他说话，仔细分析，也不得不点头：“你说得对。”他看看沈潇，木榕像是能感觉到他的动作，道：“沈公子就要麻烦大师了。”园惠点头应允：“木公子放心，小僧定会派人将沈公子安全送到沈家堡。”
　　山风骤起，园惠站在禅房门口，目送木榕清瘦颀长的身影渐渐走远，那身形挺拔、步履坚定，哪里能看出是个眼盲之人，园惠看着，心里竟暗暗升起一番敬佩和欣赏，再看那衣袖飘飘的洒脱背影，竟如又看到十几年前那个快意江湖的女子，园惠看着，在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宝明探头探脑进来：“师父，您想什么呢？”
　　园惠摸摸他的光头：“去收拾下东西。”宝明高兴道：“师父，我们要回去了？”园惠看看屋里，又看看门外，已经不见木榕的身影，他再次摸摸徒弟的光头，道：“沈潇要睡上三天，你和沈骄连夜把他送回沈家堡，然后就回寺里，有客人一概不见。”宝明点头，又忍不住问：“师父，您去哪里？”园惠拍拍他的肩膀：“我去少林寺，去找你师祖。”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