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秀秀七岁半

作者:复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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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焚心”


      门帘落下,静室内霎时间只剩下烛芯燃烧时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当归汤的暖香与“蚀骨解毒”丸的清甜药气混合在一起,幽幽地弥漫在空气中,仿佛构筑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漠北夜风的凛冽与沙尘的喧嚣,都隔绝在了那扇门之外。

      谢采转身,端起了案上那碗温度适中的当归汤。他执起银勺,在浓褐色的汤液中轻轻搅动了一圈,汤面随之漾开细密而柔和的涟漪。碗壁外侧,因为汤水的热度而凝结了一层细薄的水珠,此刻正顺着光滑的瓷壁滑下,滴落在紫檀木的案面上,晕开一小片颜色略深的湿痕。他先将银勺凑到自己唇边,极轻地试了试温度,确认不烫不凉,恰到好处,这才走到榻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汤勺递到姬别情苍白的唇边,声音放得比室内跳跃的烛火还要轻柔:“你别动,我喂你喝些。这汤能补益气血,喝下去身上暖和了,腰腹间的疼痛或许能缓解些许。”

      姬别情顺从地微微抬眼,目光落在谢采持勺的手上 —— 指节还带着刚才捏瓷瓶时的泛白,却稳得没让汤洒出半滴。他轻轻张开嘴,温热的汤滑进喉咙时,混着桂圆的甜意与当归的微苦,顺着食道暖到胃里,连带着腰腹那阵隐隐的刺痛都似被抚平了些。他喉结轻轻滚了滚,咽下汤后,按在腰侧的手悄悄松了松,指尖蹭过素白中衣的布料,不再像刚才换药时那般,因强忍剧痛而紧绷得指节发白。

      喝到第三勺时,姬别情忽然开口,声音还有点哑,却比刚才清晰些:“秀秀…… 别苛责她。” 他目光飘向那扇还微晃的窗,窗沿挂着的粉色丝线被风拂得轻轻荡,像极了秀秀跑时飘动的裙摆,“她也是……心里着急,担心我,才敢用隐身符偷偷跑进来。”

      谢采舀汤的手顿了顿,银勺边缘轻轻碰在碗壁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脆响,汤面随之晃出更细碎的涟漪。他顺着姬别情的目光看向那扇窗,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出自己发现那根粉色丝线时,心头掠过的、混杂着后怕与惊慌的情绪—— 那是秀秀跳窗时,布裙流苏勾在窗棂上的痕迹,想来当时那丫头定是怕极了,连裙摆勾住都没敢回头扯。

      “我知道。”谢采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柔软,“我已经吩咐陈徽,在西厢外围加派了影卫暗中守着,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既不会打扰她玩耍,也能在她又想偷偷跑出来冒险时,及时拦下。省得她下次再这般莽撞,若是翻窗时不小心摔着了,可怎么是好。”

      喂完小半碗汤,谢采将空碗轻轻放回案上,又伸手将那只白瓷药瓶往姬别情手边更近、更顺手的位置挪了挪。他的指尖顺势替姬别情掖了掖腰腹间的锦被边缘,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琉璃器皿,小心地避开了底下透出淡淡药香的绷带。“瓷瓶就放在这儿了,夜里若是伤口疼得厉害,难以忍受时,记得再服一粒。你安心睡吧,我就在外间守着,有什么动静,我都能听见。”

      姬别情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但他的目光却没有移开,反而静静地落在谢采的颈间。在略显松垮的衣领遮掩下,一抹淡红色的印记若隐若现,形状并不规则,颜色却比周围的皮肤要深,像是一小簇刚刚熄灭、余温尚存的火焰留下的烙印。方才换药忙乱时未曾细想,此刻在稳定而昏黄的烛火光线下仔细瞧去,那印记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磕碰所能造成的。

      姬别情的喉结轻轻动了动,一句“你颈上那是什么”几乎要冲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又猛地咽了回去。因为他同时想起了谢采从鬼哭崖一路疾奔回来时,背后那被冷汗彻底浸透的里衣,以及那双因极度疲惫和紧张而失了血色的嘴唇。终究,他还是将所有的疑问和担忧,都强行压回了心底。

      谢采转身,刚向外间走了两步,身后便传来姬别情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却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谢采。”
      他脚步顿住,回身望去,眼底带着一丝询问:“怎么了?”

      “你也……早点歇息。”姬别情的声音放得极低,仿佛呓语。左手在锦被下悄悄攥紧了身侧的布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掌心都沁出了薄汗——他想说的是“你也累了一天了”,却怕这句话反而会引来谢采故作轻松的安慰,话在唇边辗转片刻,最终只化作了这句看似平常的叮嘱,“外间的床榻够宽,别总是强撑着坐在那里。”

      谢采闻言,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应道:“知道了,你快睡。”说罢,便转身掀开门帘,走进了光线更为昏暗的外室。他在放下门帘时,特意留下了一道窄窄的缝隙,既便于倾听内室的任何动静,也能让内室烛火的温暖光亮透一些过来,驱散外间的阴暗与冷清,或许能让重伤的姬别情在沉睡中感到多一分安心。

      外间只点了一盏小巧的烛台,光线比之内室要昏暗许多,映照得角落里的乌木剑架都泛着一层冷硬的幽光。

      谢采走到床榻边,先伸手解腰间的玉带 —— 玉带扣是玄铁打造的,边缘被常年摩挲得光滑,解开时 “咔” 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外间格外清晰。他轻轻褪下玄色外袍,衣袍上还沾着廊下的沙粒,下摆扫过木凳时,簌簌落下几点细白,搭在凳背上的瞬间,还带着室外的凉。

      然而,就在外袍离手的瞬间,一阵毫无预兆的、尖锐至极的灼痛,猛地从他胸口正中的位置炸开——是“焚心”之毒发作了!

      那痛来得毫无预兆,先是心口正中,像被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皮肉上,滚烫的痛感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蔓延:从胸口窜到喉咙,带着灼热的窒息感;往下漫过腰腹,连带着之前奔袭留下的酸沉都翻涌起来;再往指尖、脚尖钻,每一寸筋骨都似被火舌舔舐,连呼吸都带着滚烫的疼。

      谢采猛地咬紧牙关,右手死死攥住了床榻边缘垂下的蜀锦流苏,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手背上的青筋也根根凸起,剧烈地搏动着——他拼命抑制着,不让哪怕一丝痛苦的闷哼从齿缝间泄露出去,下唇很快被咬破,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般涩意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这味道反而奇异地暂时压下了喉咙里那股火烧火燎的灼痛感。

      冰冷的汗水瞬间涌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他的额角、鬓发不断滚落,滴在身下床榻的布料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整个后背的里衣在几个呼吸间就被彻底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但这体表的冰凉,却丝毫无法缓解皮肤之下那翻江倒海、仿佛要将他从内到外焚为灰烬的灼热剧痛。他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体,左手死死地按压在剧痛传来的心口位置,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肉之下那异常灼烫的温度,仿佛想要用外力将这团邪火硬生生按回去。

      然而疼痛却愈发猛烈,如同汹涌的浪潮,一波强过一波,他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整条手臂都因强忍剧痛而绷紧如铁,连带得榻边矮几上放着的一个铜质水盆,都被他无意识移动的身体带得轻轻一晃,发出了“叮”的一声细微脆响。

      这声响虽轻,却让谢采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立刻伸出一只尚能控制的手,死死按住了那只铜盆,将一切后续可能发出的声响彻底扼杀在萌芽状态。

      绝不能让里间的姬别情听见丝毫异响。这个念头如同最坚固的壁垒,支撑着他几乎涣散的意志。姬别情刚换完药,腰腹间那道狰狞的伤口只是暂时止血,稍有牵动都可能再次裂开。若是让他知道自己身中如此诡异的剧毒,正在承受这般非人的痛苦,只会让他更加忧心焦虑,于伤势恢复有百害而无一利。

      这焚心之痛,仿佛没有尽头。胸口的“邪火”灼烧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尖锐的嗡鸣,连外间那盏昏黄的烛火,在他模糊的视野中都变成了一团扭曲晃动的光晕。他死死咬着早已血肉模糊的下唇,任由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有因极致的痛苦而无法完全抑制的肩膀的轻微颤抖,泄露着此刻他正在承受的酷刑。每一次颤抖,都伴随着撕心裂肺般的剧痛。

      谢采想起这“焚心”之毒第一次发作时的情景,他也是这样独自一人,在无人的角落咬着牙硬撑,直到最后疼得彻底失去意识,醒来时,身边只有半盏早已凉透的、苦涩的药汁。可现在,情况截然不同了。仅一门帘之隔的内室里,躺着他拼尽全力也要守护的人。所以,哪怕此刻疼得神魂欲碎,他也必须把所有的痛呼、所有的呻吟,都死死地咽回肚子里,绝不能露出半分破绽。

      不知煎熬了多久,那阵如同地狱之火般灼烧的剧痛,才如同退潮的海水般,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开始消退。胸口处还残留着清晰的灼热余痛,仿佛刚刚被烈火炙烤过,连呼吸都带着隐隐的抽痛;四肢百骸软绵无力,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他只能虚脱般地靠在冰凉的榻壁上,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喘息着,额角鬓边未干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身下的青砖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抬起微微发颤的手,用冰冷的指尖抹去脸上的汗水和唇边的血渍,心中唯一的念头竟是带着一丝庆幸的麻木:还好……方才足够小心,没有惊动里面的人。

      可他并不知道,内室榻上的姬别情,自始至终,都未曾合眼。
      姬别情维持着侧卧的姿势,面向着那扇隔绝内外的门帘。外间最初传来的那一声极轻的、似乎是铜盆被碰到的“叮”声,像一根最纤细却最锋利的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了他的心脏。起初,他也以为那只是谢采不经意间弄出的声响。但紧接着,外间便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布料被死死攥紧、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那声音虽然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但其中蕴含的那种极力压抑的痛苦感,却如同实质般,一下一下,沉重地敲击在他的心坎上。
      他猛地又想起了谢采颈间的那抹淡红色印记——那绝非寻常的磕碰伤痕,现在想来,倒更像是……从身体内部透出的、被灼烧过的痕迹!还有谢采之前抱着他从屋顶下来时,他后背那异常汹涌的冷汗——当时他只以为是连日奔波的疲惫所致,可此刻串联起来,那汗湿的程度,绝非单纯劳累能够解释。一个从未想过、或者说不敢去想的可怕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谢采方才所有的沉稳、所有的周全,或许全都是在硬撑!他颈上的印记,分明是剧痛发作时,气血逆冲、或是某种内毒外显所留下的痕迹!
      姬别情下意识就想用手臂撑起身体,想掀开那道门帘去看个究竟,可腰腹间的伤口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抗议,剧烈的疼痛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只能无力地跌躺回去。然而,外间的声响并未停止——那是极度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混杂着衣料被反复攥紧又松开的细微摩擦声,每一下,都在无声地向他揭示着一个残酷的事实:谢采正在独自承受着某种他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
      “谢采?”姬别情试探着,极轻地唤了一声。他的声音很轻,但在这一片死寂的静室之中,却显得异常清晰。
      外间所有的声响,在那一瞬间,骤然停止了。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过了令人窒息的片刻,才传来谢采的回应,声音听起来似乎平稳,但若仔细分辨,却能听出一丝刻意压低的虚浮之气,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奔跑,好不容易才勉强平复了呼吸:“怎么了?”

      姬别情的指尖在锦被下微微颤抖,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涌上心头,堵得他喉咙发紧。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明白——谢采从鬼哭崖一路奔回时的焦急,抱他下屋顶时的小心翼翼,为他换药更衣时的沉稳耐心,这一切的一切,或许都是在他自身也承受着巨大痛苦的情况下,强撑着力气完成的!那人颈间的印记,是这诡异灼痛留下的烙印;那人后背的冷汗,是忍痛时逼出的生理反应!这个人,竟然将如此沉重的痛楚,隐瞒得如此之深,不曾在他面前露出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没什么,”姬别情将已然冲到唇边的“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硬生生咽了回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甚至刻意放缓了些许,“只是想问问你,外间的烛火够不够亮?需不需要我把内室的烛台给你递出去?”他害怕自己一旦点破,反而会让谢采更加难堪,更加辛苦地维持那份故作轻松的姿态——就如同谢采也从来不会追问他伤口究竟有多疼一样,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笨拙而又无比沉重的守护。
      外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才传来谢采的声音,比刚才似乎更平稳了些,但仔细听,尾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不用,我这边光亮足够。你好好睡,别胡思乱想。”
      姬别情没有再说话,只是维持着侧卧的姿势,静静地听着。他能清晰地听到外间传来的、谢采努力调整后显得缓慢而规律的呼吸声。他能想象出谢采此刻的模样——定然是依旧靠在冰冷的榻壁上,指尖或许还无意识地攥着身下的锦垫,眉头因残余的痛楚而微微蹙着,却强打着精神,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可能引人担忧的声响。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碰触到身侧那只微凉的白瓷药瓶,那瓷瓶的冰凉,此刻却远远不及他心头泛起的、那阵带着恐慌与心疼的寒意。
      原来……谢采也是会疼的。
      原来这个他一直视为依靠、以为坚不可摧的人,也有着如此脆弱、需要默默承受巨大痛苦的一面。
      静室内的烛火,依旧不知疲倦地跳动着,外间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似乎是忍过剧痛后,疲惫不堪的人终于陷入了沉睡。可内室榻上的姬别情,却再也没有丝毫睡意——那股从胸口蔓延至全身的灼痛之火,虽然并未直接焚烧他的躯体,但其带来的煎熬与痛楚,却比他腰腹间那道真实的伤口,更让他感到难以忍受的刺痛与窒息。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侧的锦被,指腹反复摩挲着布料上精致的缠枝莲纹,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住了,又酸又胀,直到外间那代表谢采已然入睡的呼吸声变得彻底平稳绵长,他才极轻极缓地舒出了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而眼底,却在不经意间,悄悄蒙上了一层难以抑制的温热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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