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夏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苏映清低垂的眼睫上，微微颤动。指尖悬停在发送键上方几秒，终于带着一丝决然的轻颤，按了下去。

　　“发送成功”的字样跳出。

　　几乎是同一时间，张瑜昕那双充满探究欲的眼睛已经凑了过来，速度快得像捕猎的猫。“让我看看！是哪位神秘人物，让我们的小茉莉雨耳朵红成车厘子？”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笑意和好奇，目光精准地投向苏映清还未来得及暗下去的手机屏幕。

　　屏幕上，那张被苏映清视若珍宝的照片清晰可见——唱片店光影交错，少年模糊却轮廓分明的侧影，专注低头的瞬间被永恒定格。下方，是叶生辰刚刚发来的吉他特写照片和他那句带着期待调侃的话语。

　　“哇哦！”张瑜昕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抢过手机，动作快得苏映清根本来不及反应。“这光影！这氛围感！苏映清！你居然藏着这么个大宝贝不告诉我？！”她的手指飞快地滑动，看着两人简洁却透着熟稔的对话记录，“叶生辰？你们早就认识了？”

　　苏映清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伸手去抢手机：“瑜听姐！快还我！就是……偶然认识的！”

　　“偶然？”张瑜昕灵活地躲开她的手，眼睛亮得惊人，“偶然能让人家特意去学《茉莉雨》当背景音乐？偶然能让你对着人家一张模糊侧影魂不守舍？苏映清同学，坦白从宽！这‘模特’怎么回事？”

　　在张瑜昕锲而不舍的“严刑逼供”和夸张的“不交代清楚就公开照片”的威胁下，苏映清只能红着脸，磕磕绊绊地讲述了唱片店里的初遇，她刻意隐去了自己内心那些细微的悸动，只说是谈得来的朋友。

　　“朋友？”张瑜昕拖长了语调，脸上挂着“我信你才怪”的笑容，她把手机塞回苏映清手里，眼神促狭，“行吧，‘朋友’。不过这位‘朋友’看起来对你很上心嘛，专门练歌哦？”

　　她吸了一大口奶茶，珍珠在腮帮鼓起，“这么好的‘模特’，不抓住机会多拍几张？艺术需要灵感，灵感需要火花！懂不懂？下次见面，记得多拍点，让我也欣赏欣赏！”

　　苏映清被她直白的话闹得更加窘迫，只能低头猛吸奶茶，冰凉的液体也压不下脸上的热度。

　　张瑜昕看她害羞的样子，终于放过了她，转而兴致勃勃地计划起下周去泰晤士河南岸某个废弃码头写生的行程，只是时不时飘向苏映清的眼神里，依旧闪烁着“我懂”的了然和一丝推波助澜的狡黠。

　　……

　　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在汉普斯特德一栋维多利亚风格住宅的后花园里，空气里浮动着刚修剪过的青草气息和隐约的茉莉花香。

　　叶生辰坐在一棵老橡树下的藤椅上，木吉他安静地搁在膝头。他修长的手指有些生涩地按着琴弦，目光落在摊开的乐谱上——正是那首《茉莉雨》。

　　手机放在旁边的小圆几上，屏幕亮着，停留在苏映清回复的那张照片上。唱片店门口，光影将他切割得模糊而温柔。她的构图和捕捉瞬间的能力，总能让他感到一丝意外的惊喜。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照片里自己模糊的侧脸，一丝很淡的笑意浮上嘴角。

　　“哥！你这弹的什么？断断续续的，跟锯木头一样！”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从落地窗那边传来。叶生熠，叶生辰小两岁的弟弟，抱着个足球，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汗渍，笑嘻嘻地凑过来。

　　叶生辰手指一顿，琴音戛然而止，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林俊杰的《茉莉雨》，懂不懂欣赏？这叫练习，懂吗？”

　　“茉莉雨？”叶生熠夸张地嗅了嗅空气，“嗯，是有茉莉香，妈刚修剪过那几盆宝贝。”他眼尖地瞥到圆几上的手机屏幕，立刻像发现了新大陆，“哇！这谁拍的？拍得挺有感觉啊！哥，有情况？”他挤眉弄眼，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去去去，踢你的球去。”叶生辰作势要赶人，把手机屏幕按灭。

　　“切，小气！”叶生熠做了个鬼脸，抱着足球跑开了，边跑边喊，“妈！哥有秘密！他在看一个女孩拍的照片！还偷偷练情歌！”

　　正在不远处修剪茉莉花枝的林晴闻声抬起头。她穿着素雅的棉麻裙子，眉眼温柔，带着笑意看向兄弟俩打闹的方向。她没有追问，只是温和地提醒：“生熠，小声点，别吵着邻居。生辰，累了就歇会儿，妈刚烤了你喜欢的杏仁饼干，在厨房。”

　　“知道了，妈。”叶生辰应道，声音里带着家人间特有的松弛。父亲叶振庭的声音也从二楼书房的窗户飘下来，带着报纸翻动的沙沙声：“练琴是好事，就是这‘茉莉雨’听着有点愁啊？儿子，阳光点！”

　　“爸！这叫意境！”叶生辰无奈地朝楼上喊了一句。

　　小花园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家庭的温暖和喧闹像一层柔软的保护壳，将他包裹其中。

　　叶生辰重新抱起吉他，指尖再次抚上琴弦。这一次，旋律似乎流畅了一些。他微微闭了闭眼，尝试着哼唱出那句：“雨打湿了茉莉，白色花瓣落了地……”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带着毛茸茸的光晕，宁静而美好。只是弹奏间隙，他的左手会习惯性地、极其短暂地在自己上腹的位置轻轻按一下，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随即又自然地回到琴弦上。

　　……

　　威斯敏斯特那栋独栋小别墅，即使在阳光明媚的午后，也透着一股空旷的冷清。苏映清坐在客厅宽大的沙发上，四周是昂贵却缺乏人气的装饰。

　　张瑜昕的活力仿佛被这空间彻底吸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对着面前摊开的速写本，上面是今天在画材店买的颜料试色——那抹深邃的群青，在纸面上晕染开一小片忧郁的夜空。

　　茶几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打破了沉寂。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父亲”。苏映清指尖沾着未干的群青色颜料，顿了几秒，才划开接听。

　　“喂，爸。”

　　“映清，”电话那头的声音平稳，带着程式化的距离感，“在伦敦还好吗？”

　　“嗯，挺好的。开学一周了，课程挺多。”她回答，声音没什么起伏。

　　“钱够不够用？不够就说。” 背景音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哄孩子的声音：“小宝乖，把牛奶喝了……哎呀别闹……”

　　“够的，谢谢爸。”苏映清的目光落在速写本上那片群青，指尖的颜料蹭到了纸页边缘。

　　“那就好。一个人在外面，注意安全，好好学习。” 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还有什么需要交代，“……没什么事，就挂了？”

　　“嗯，爸再见。” 苏映清的声音很轻。

　　“再见。” 电话干脆利落地挂断。

　　忙音响起。客厅里重新陷入巨大的寂静，比通话前更甚。

　　窗外阳光灿烂，却仿佛被厚厚的玻璃隔绝在外，一丝暖意也透不进来。指尖那抹冰冷的群青颜料，像一小块凝结的深海，粘在皮肤上。

　　后妈哄弟弟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形成一种尖锐的对比。她用力搓了搓指尖，颜料顽固地留下淡淡的痕迹。她起身走到玄关柜前，指尖拂过《触不可及》黑胶唱片的边缘，又落在那本佛罗伦萨摄影集上。最终，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旁边那个装着叶生辰侧影照片的信封。纸质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

　　照片里那个光影中的身影，唱片店里短暂的交谈，和他手机里传来的吉他照片，像投入这片冰冷死水中的几颗石子，漾开细微却真实的涟漪。

　　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承载这点悸动的地方。念头一起，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抓起帆布包，将信封仔细地放进去，连同相机一起。推开门，下午的风带着伦敦特有的微凉气息扑面而来，稍稍吹散了心头的滞闷。

　　……

　　再次站在唱片店古朴的木门前，苏映清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打在橱窗上，里面的唱片封面反射着温暖的光斑。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店门，熟悉的风铃声和混合着旧纸张、木质唱片架以及隐约灰尘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店里客人不多，只有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正戴着耳机，沉浸在黑胶的世界里。

　　叶生辰并不在。

　　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划过心头，随即又被一种“幸好如此”的轻松取代。她走向上次相遇的那个角落，手指拂过一排排唱片脊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试听区——那是她按下快门的地方。

　　她拿出那个薄薄的信封，指尖在上面摩挲了一下。

　　放在哪里？放在他上次停留的那个唱片架上？似乎太随意了。交给店员？又显得过于刻意。

　　目光逡巡着，最终落在靠近门口的一个小小木质留言板上。上面钉着几张便签纸，写着寻碟启事或乐队演出信息。这里似乎是个合适的、不会引人过分注意的地方。

　　她走过去，将信封轻轻插在留言板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夹缝里，露出小小的一角。做完这一切，她松了口气，却又像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心绪反而更加不宁。

　　她假装随意地在店里又转了一圈，指尖拂过那些熟悉的唱片封面，心思却全在那张小小的信封上。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再等等，或者干脆离开时，风铃再次清脆地响起。

　　苏映清的心猛地一跳，倏然回头。

　　叶生辰推门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柔软的杏色毛衣，衬得脸色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有些过于白皙，但精神似乎不错。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印着某音乐书店logo的纸袋。他抬眼，目光几乎是瞬间就捕捉到了站在角落里的苏映清，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被温和的笑意取代。

　　“好巧。”他朝她走过来，声音带着一丝午后小憩后的慵懒，“来找新唱片？”

　　“嗯…随便看看。”苏映清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干，目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留言板的方向。

　　叶生辰顺着她细微的目光偏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插在夹缝里、露出熟悉信封角的物体。

　　他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径直走了过去，动作自然地将其抽出。“给我的？”他晃了晃信封，看向苏映清，眼底的笑意像湖面的波纹，层层漾开。

　　苏映清只觉得脸颊又开始发烫，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叶生辰没有立刻拆开，而是珍惜地将信封拿在手里，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纸面，仿佛能感受到那份郑重。

　　他抬头，目光温和地落在苏映清脸上，夕阳的金辉透过橱窗，在他眼底映出温暖的光点。“谢谢，苏摄影师。看来我的‘出道背景音乐’，练习得还不够努力，差点赶不上摄影师交片的进度。”他语气轻松，带着惯有的调侃，却莫名地抚平了苏映清刚才的局促。

　　“练习得……挺好的。”苏映清想起那张琴头特写照片，低声说了一句。

　　叶生辰笑了笑，没有再追问照片的事，转而问道：“喝东西吗？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咖啡馆，他们的热可可很出名。”他微微侧身，示意门口的方向，姿态自然而放松。

　　夕阳的金辉透过唱片店的玻璃门，将两人并行的身影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店内地板上。帆布包里，新买的颜料管隔着布料，散发出淡淡的亚麻籽油和矿物粉末的气息，混合着唱片店的陈旧木质香，构成一种奇异而崭新的前调。

　　叶生辰手中的信封边缘，被夕阳勾勒出一道温暖的金边。他侧头跟苏映清说着什么，嘴角带着轻松的笑意，像一株向日葵，悄然混入这被夕阳浸透的、名为初遇的暖色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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