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枝末节

作者:杈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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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湿里藏不住的心意



      这月的雨来得比夏日蝉鸣还急。
      小假期过后的最后一节美术课的下课铃刚撞响走廊,窗外的香樟叶就突然翻了个面,墨绿的背面被风掀得发白。王佑树正往颜料盒里塞松节油,后颈突然被片冰凉的东西砸中——是片香樟叶,叶尖沾着点水渍,在他校服上洇出浅灰的印子,像谁用铅笔轻轻扫过。

      “要下了。”李淮枝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画架上的紫藤花还没干透,钛白颜料在花瓣边缘泛着湿光。他手里捏着块橡皮,正往速写本里夹,米白色的边角被啃得坑坑洼洼,王佑树一眼就认出,那是上周自己“弄丢”的那块,缺口处的小三角形被磨得更圆了些,像被人反复摩挲过。

      王佑树把那片湿叶子捏在指尖转了圈。“你也没带伞?”他看见对方帆布包的侧袋鼓鼓的,露出半截灰蓝棉线,在风里轻轻晃,像条没胆子的蛇。

      李淮枝的笔尖在画纸上顿了顿,群青颜料在调色盘里晕开个小圈。“贺时说今天晴。”他低头用纸巾擦画笔,指腹蹭过笔杆上缠着的棉线结——那是王佑树上周编的,当时李淮枝盯着看了半节课,后来王佑树发现自己笔杆上的结松了,原来是被人拆了重编过,线尾多了个极小的紫藤花结,和便利贴上的图案分毫不差。

      走廊里突然响起贺时的嚎叫:“下雨啦!收衣服啊——” 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撞开画室门,钴蓝色校服后襟沾着草屑,手里还抱着颗篮球,滴下来的水在地板上砸出串圆斑。

      “淮枝!借我张速写纸挡挡!”贺时的手肘撞翻了李淮枝的洗笔桶,清水混着群青颜料漫出来,刚好漫到王佑树的帆布鞋边。李淮枝慌忙去扶时,袖口沾了片蓝,在王佑树的鞋面上蹭出道浅痕——和他昨天在李淮枝速写本第25页看见的,那道“3青+2白”的颜料试色,是同个深浅。

      “我去小卖部买伞。”李淮枝突然站起来,帆布包往王佑树画架上一甩,拉链没拉严,滚出来颗蜂蜜柚子糖,糖纸边角沾着的群青颜料被风吹得半干,在画纸上印出个小小的蓝点。

      王佑树弯腰去捡时,指尖碰到包侧袋里的硬东西。是片被塑料膜裹着的香樟叶,透过半透明的膜能看见整片叶子都涂了群青,叶梗上缠着两根线——灰蓝色的那根有个熟悉的结,是王佑树笔杆上松掉的那截,浅灰色的那根尾端打了个小圈,刚好能套进自己的指节。

      “走了!”李淮枝的声音已经到了走廊,王佑树慌忙把糖塞进自己笔袋,塑料糖纸在帆布包里撞出轻响,像颗没藏好的心跳。

      画室里只剩下他和贺时的呼吸声。贺时正蹲在地上用速写纸擦颜料渍,钴蓝色的袖子扫过李淮枝的画架,带起的风掀开了速写本。王佑树眼疾手快地按住时,第25页的画纸刚好露出来——是片全蓝色的香樟叶,用群青和钛白调的雾蓝,叶梗旁写着行极小的字:“16:45,他的校服领口沾了片紫藤花瓣。”

      16:45。王佑树的指尖在纸上顿了顿。昨天这个时间,他确实在紫藤花廊站了十分钟,因为李淮枝说“花瓣沾在颜料盒上会褪色”,他就摘了片夹进了数学书。

      “看什么呢?”贺时的手肘撞过来,下巴快碰到画纸,“淮枝最近总画树叶,上次我看见他在操场捡了袋香樟叶,说要做标本。”他突然指着画纸上的蓝叶子笑,“这颜色调得跟你校服一样,灰扑扑的蓝,他是不是偷偷观察你呢?”

      王佑树把速写本合上时,听见窗外“哗啦”一声——雨终于砸下来了,豆大的雨点在玻璃上撞出斜斜的水痕,像谁用群青颜料在窗上画了片潦草的紫藤花。

      画室的门被风撞得吱呀响,王佑树起身去关时,看见李淮枝站在走廊尽头的屋檐下,怀里抱着两包蜂蜜柚子糖,帆布包被雨打湿了大半,侧袋里的蓝叶子透过湿透的布料,印出片模糊的蓝。他手里举着把黑色的伞,伞骨断了根,歪歪扭扭地翘着,王佑树认出那是上周三在香樟树下捡到的那把,当时他把断骨处用棉线缠了三圈,灰蓝色的,现在那截线上又多了道浅灰的缠痕,像有人接上去的。

      “没伞了。”李淮枝跑进来时带起阵湿冷的风,发梢滴下来的水落在王佑树手背上,凉得像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橡皮。他把其中一包糖往王佑树怀里塞,包装纸被雨水泡得发皱,紫藤花图案晕开了半朵,蓝紫色染到王佑树的掌心,像块没干透的颜料。

      “老板说只剩这两包了。”李淮枝的耳尖红得像被雨泡过的朱砂,指尖在糖纸上划来划去,“买一送一。”

      王佑树捏着糖往画架后躲,却被贺时一把拽住:“你俩躲什么?我妈刚发消息说雨要下到天黑,要不咱们仨挤挤那把破伞?”他的手指点了点李淮枝手里的伞,突然“咦”了声,“这伞骨上的线……不是王佑树的灰蓝线吗?怎么多了截浅灰的?”

      李淮枝的手猛地收紧,伞柄上的棉线被攥得变了形。“捡的。”他低头往画室角落走,帆布包撞到铁柜,发出哐当声,掉出来片香樟叶——是被塑料膜裹着的那片全蓝叶子,膜上沾着道浅灰的指印,像有人反复摸过叶梗的结。

      王佑树慌忙蹲下去捡,指尖刚碰到塑料膜,就听见贺时说:“我突然想起余屿还在图书馆,我去送伞!”话音未落,钴蓝色的影子已经窜出画室,门被带得砰地关上,把雨声和两人的呼吸声,都关在了潮湿的空气里。

      画室里突然静得能听见颜料风干的声音。

      李淮枝正用王佑树的毛巾擦头发,米白色的毛巾上沾着点群青,是上周王佑树擦颜料管时蹭的。他擦得太急,毛巾边角扫过王佑树的画架,在紫藤花的背景上印出道浅蓝的痕,像片突然落进画里的叶子。

      “抱歉。”李淮枝伸手想擦,指尖却在画纸前停住了。王佑树看见他手腕内侧有道浅蓝的印子,像用群青颜料画的小勾,弧度和自己笔杆上的划痕一模一样——那是他转笔时无意识划的,上周李淮枝借笔时盯着看了很久。

      “你也画这个?”王佑树的声音有点闷,像被雨水泡过的棉线。他看见对方的喉结动了动,毛巾从手里滑下去,落在两人中间的地板上,蓝颜料在湿毛巾上晕开个圆,像颗没说出口的句号。

      李淮枝弯腰捡毛巾时,校服后领的香樟叶掉了出来,叶梗缠着的棉线松了半截,正往下掉线头。王佑树伸手去接,指尖却和对方的撞在一起,像被雨里的雷惊了一下,麻酥酥的。

      “有点冷。”李淮枝突然往后退,撞到画架,调色盘里的群青颜料晃出来,溅在王佑树的校服袖口,蓝得发亮。他的牙齿在打颤,王佑树才发现他的校服后背全湿透了,贴在身上,像层冰凉的纸。

      王佑树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过去。“穿这个。”他的指尖碰到对方的肩膀,能感觉到布料下的肩胛骨在轻颤,像只受惊的鸟。

      李淮枝穿上时,袖口太长,盖住了半只手。他抬手卷袖子的瞬间,王佑树看见他的手腕内侧,那道浅蓝的小勾旁边,多了个极小的紫藤花瓣图案,用铅笔描的,尾勾软乎乎的,和李淮枝画花瓣的线条一模一样。

      “画这个……”王佑树的手指悬在半空,不敢碰,“干什么?”

      雨突然变大了,砸在玻璃上噼啪响,像有人在外面放烟花。李淮枝的脸在雨声里显得有点模糊,他突然转身往自己画架走,帆布包碰倒了颜料盒,群青颜料在地上漫开,刚好漫到王佑树的鞋边,像条想缠上来的蓝蛇。

      “没什么。”李淮枝的声音被雨声泡得发涨,他正往速写本里塞画纸,王佑树却看见第25页掉了出来——是那片全蓝的香樟叶,背面用铅笔写着行更浅的字:“他的颜料总混太多松节油,风一吹就散了,要记得提醒他。”

      王佑树的心跳突然撞了下画架,颜料盒发出轻响。他想起上周李淮枝在便利贴上写的“别混太多松节油,会散”,原来不是怕自己忘,是怕他的颜料散了。

      李淮枝慌忙去捡画纸,指尖却在王佑树的画具盒前停住了。王佑树看见他盯着盒角的香樟叶——那是王佑树早上放的,叶梗缠着根新棉线,是用李淮枝掉的灰蓝线和自己的浅灰线编的,末端打了个紫藤花结,和便利贴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这个……”李淮枝的指尖悬在叶子上方,像怕碰碎什么,“给我的?”

      雨不知什么时候小了些,阳光从云缝里挤出来,在画纸上投下片菱形的光。王佑树看见自己的影子和李淮枝的影子在光里叠在一起,像两片被风粘住的叶子。

      “嗯。”他听见自己说。

      李淮枝的手指终于碰到了叶子,塑料膜被指尖的温度焐出层薄雾。他把叶子往帆布包里塞时,动作慢得像在拆礼物,王佑树看见他的指尖在紫藤花结上停了停,轻轻捏了捏,像在确认这个结是不是真的能套住什么。

      “我画的蓝叶子……”李淮枝的声音突然很轻,像被雨水泡软的棉线,“你看见了?”

      王佑树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画纸上的“16:45”,想起那道和自己笔杆一样的划痕,突然觉得口袋里的蜂蜜柚子糖烫得像块小烙铁。“看见了。”他掏出糖往对方手里塞,糖纸在潮湿的空气里变得软乎乎的,“甜的。”

      李淮枝接糖时,指尖在他手背上划了下,像道没写完的逗号。“我调了很久的颜色。”他低头剥糖纸,睫毛上沾着的雨珠滑下来,落在手背上,和颜料混在一起,“群青加钛白,再加一点点赭石……像你校服的颜色。”

      王佑树突然说不出话了。

      他看着李淮枝把糖放进嘴里,腮帮子鼓出个小小的圆,像只藏了颗糖的松鼠。阳光从云缝里漏得更多了,在对方的睫毛上镀了层金边,手腕内侧的蓝勾印在光里,亮得像道没藏好的秘密。

      “你的画……”李淮枝含着糖说话,声音有点含糊,“紫藤花后面,是不是藏了片香樟叶?”

      王佑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确实在紫藤花的背景里藏了片叶子,用极浅的灰蓝调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是上周李淮枝掉在画室的,叶梗缠着半截浅灰棉线,当时他觉得像条没说完的话,就偷偷画进了画里。

      “你怎么知道?”王佑树的指尖在颜料盒上捏出三道印子,群青颜料被挤出来,在指甲缝里染出片蓝。

      李淮枝往他的画架凑了凑,发梢的雨珠滴在王佑树的手背上,凉丝丝的。“你的笔触会变。”他指着花瓣边缘的钛白,“画紫藤用的是侧锋,画叶子时突然换了中锋,像怕被人发现似的。”

      王佑树突然想起李淮枝临摹他的紫藤花瓣时,也是这样偷偷换笔触的。原来那些被自己当作“巧合”的细节,早就被对方用放大镜一点点捡了起来,像收集散落在地上的棉线,悄悄编了个只有两人懂的结。

      画室门口传来贺时的嚎叫:“雨停啦!你们俩还在腻歪什么?”

      李淮枝像被烫到似的往后退,却被地上的颜料渍滑了下,王佑树伸手去扶,两人的手撞在一起,打翻了洗笔桶。清水混着群青颜料漫出来,在地板上画出片蜿蜒的蓝,像条把两人缠住的河。

      “走了走了!”贺时已经拽住了王佑树的胳膊,钴蓝色的袖子扫过李淮枝的帆布包,带出来片香樟叶——是那片全蓝的叶子,塑料膜不知什么时候被拆开了,蓝颜料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光,叶梗上的双股棉线缠在了一起,像两只握不住的手。

      王佑树弯腰捡叶子时,发现颜料在叶面上洇出了新的纹路,像片突然长出来的叶脉。他把叶子往李淮枝手里塞,指尖碰到对方的掌心,全是汗,把蓝颜料晕开了点,像颗在掌心慢慢化的糖。

      “明天艺术节画展……”李淮枝的声音被贺时的催促声搅得有点碎,“我们的画会挂在一起吗?”

      王佑树被贺时拽着往外走,回头时看见李淮枝站在画室门口,手里捏着那片蓝叶子,阳光从他身后涌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叶梗上的棉线在风里轻轻晃,像在说什么没说完的话。

      “会的。”王佑树的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我去跟老师说。”

      走出很远,王佑树还能感觉到口袋里的蜂蜜柚子糖在慢慢化,甜味透过糖纸渗出来,沾在指尖上,像颗没擦掉的颜料。他摸了摸手腕,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点群青,蓝得发亮,像片突然落进心里的叶子。

      贺时还在叽叽喳喳说篮球赛,王佑树却盯着地上的水洼发呆——水洼里浮着片香樟叶,被雨水泡得发涨,叶脉间沾着点蓝颜料,像谁不小心把心事掉在了里面。他突然想起李淮枝画的全蓝叶子,想起那个紫藤花结,想起两人缠在一起的棉线,突然觉得这场雨下得真好,把那些藏在颜料管里、香樟叶上、棉线结中的心意,都泡得发涨,再也藏不住了。

      路过紫藤花廊时,王佑树停下脚步。雨后的花瓣沾着水,在阳光下泛着紫蓝的光,像片突然开满蓝花的树。他摘了片夹进速写本,刚好夹在李淮枝画的蓝叶子旁边,两片面朝下的叶子贴在一起,像两只在黑暗里悄悄牵手的手。

      晚自习的预备铃响时,王佑树在“蓝色系”颜料盒里发现张新的便利贴。上面没写字,只画了两只缠在一起的棉线,灰蓝和浅灰打了个死结,结上沾着点群青,像滴没干透的颜料。

      他把便利贴往笔袋里塞,指尖碰到块硬东西——是李淮枝掉的那块橡皮,缺口处的小三角形不知什么时候被磨得和自己的那块严丝合缝,像早就该拼在一起的两半。

      窗外的香樟叶还在滴水,在玻璃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王佑树转着笔杆上的棉线结,突然觉得今晚的雨下得不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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